父亲节这天的清早,我躺在阳台躺椅上,拿起手机翻出一个素白的页面,开始构思这篇文字。窗外鸟鸣清脆,朝阳初升,世界崭新得几乎可以重新描摹。恍惚之间,耳畔却幽幽响起一声遥远而熟稔的呼唤:“娃儿,添柴火……”这声轻唤如一阵穿堂的风,吹得我心头一颤,思绪便不由沉入了那遥远而微茫的岁月深处。
童年,我生于秦岭以南天水秦州的一个小村落,山环水绕之地,却是赤贫如洗的困顿之所。饥饿如影随形,每日三餐,如同悬在头顶的三道愁云。灶是土灶,锅是铁锅。铁锅总生锈,母亲立在灶台前,一遍遍刮着锅底,刮得铁锈簌簌而落,声音沉闷而刺耳。她常蹲在灶口,用苞谷秆费力引火,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眼睛通红,泪水和着灶灰,在脸上蜿蜒爬出几道黑印。父亲往往沉默地蹲在灶膛前,鼓着腮帮吹火,脸憋得通红。火苗终于艰难地窜起,映着他额上深刻的皱纹,也映亮了灶台一角。然而,那口大锅却依旧空空荡荡,仿佛我们一家四口那永远填不满的辘辘饥肠。
中学时,我背了书包去学校,放学后则背了沉甸甸的农活回家。我瘦小的肩头挑着担子,担子两头是两只晃荡的木桶,要去村头井边汲水。井绳又粗又重,勒得我稚嫩的手掌生疼发红。每逢麦收时节,我便和大人们一起钻进蒸笼般的麦田,打腰子、割麦子、捆麦子、拾麦穗、背麦子,麦芒如同尖细的刺,扎进手臂,汗水一浸,又痒又痛。那微薄工分,成为全家翘首企盼的指望。我常于油灯下翻着那本记满工分的簿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仿佛不是墨迹,而是父母深夜里辗转反侧时无声的叹息。工分攒至年底,便换作几十斤可怜的口粮,像极了一颗颗沉甸甸的、来之不易的珍珠,捧在手上,也压在心里。
后来,我终于告别了山坳里的小村庄,穿上军装走向远方。从此,故乡的炊烟便只在梦中袅袅升起了。军营里生活如铁,纪律似钢,将我锤炼成一个铮铮作响的兵。再后来,我亲历了老山前线那场惨烈战火。我蜷缩于猫耳洞中,周遭泥土被炮火反复翻搅,像被巨大的犁铧犁过一般。洞壁震得簌簌落下泥土,外面爆炸声此起彼伏,每一声都震得胸腔发麻。就在这生死一线的间隙,我借着昏黄微弱的手电光,趴在弹药箱垒成的“桌子”上给家里写信。炮声隆隆,泥土簌簌而下,我执笔的手却异常沉稳——每一笔落下,都像把深埋于心的牵念刻入岩石。写到“儿平安”时,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却砸不碎那三个字的重量:我不知是洞顶渗下的水,还是眼眶里涌出的泪,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只知那沉重的墨迹晕开之处,竟在心上凿开了一道深痕。
战火终于沉寂,我退伍进入国企,从秘书的案头到领导的座椅,生活慢慢从贫瘠的土壤里,拱出些安稳的绿意来。然而,当我终于有能力将丰裕的物质捧至父母面前时,他们却已长眠于故乡的黄土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人间至痛,最终成为我心底一块再难愈合的荒芜之地。
如今,我退休在家,女儿早已远赴异国他乡。女儿偶尔从远方打来视频通话,屏幕里那张青春洋溢的笑脸,是我晚年最珍贵的慰藉。她在那头叽叽喳喳,我在这头笑着应和,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绕过那些欲言又止的牵挂与担忧。人间烟火依旧在,只是当年灶台前那两张劳苦而温暖的脸庞,已永远定格在泛黄的旧时光里。
我重新伏案,重拾少年时代便钟情的诗文创作。手指在键盘上行走,如同农人在田垄间精耕细作,字字句句都是心血的凝聚。手指敲得键盘哒哒作响,像极了当年父亲在灶膛前吹火的呼呼声,又像母亲刮锅底时那种沉闷的刮擦声。那些声音已远去,却在我笔下的字里行间,重新复活了悠长的回声。此刻,我并非在书写孤独,而是在用文字铺砌一条归路——它通向那烟熏火燎的灶台,通向那焦土弥漫的战场,最终通向内心那片得以安放所有悲欢的沃土。我在这片精神的自留地里耕耘,收获的并非谷粮,而是足以支撑起整个晚境的、沉甸甸的充实与平静。
快乐与充实,如今成了我每日必修的功课。这快乐与充实,并非仅为取悦自身那方寸之心。我深知,唯有保持这澄澈的心境与康健的躯体,才堪为远方的女儿托起一片无忧的天空,亦不至于成为她生命中额外的重量。这责任不显山露水,却如山岳般沉静地落在我的肩头——正如当年我的父亲沉默地蹲在灶膛前,用尽力气吹亮那簇微弱的火苗,只为灶上那口铁锅里能多翻滚出一点稀薄的热气。
写到此处,一滴水珠再次毫无征兆地滴落,洇开了内心深处“父亲”二字。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仿佛穿越迢递时空,又看见当年灶膛前父亲被火光映红的、沉默而专注的侧脸。
这并非悲伤的泪,而是岁月深处涌出的、温热而澄澈的泉。
父亲节到了,我忽然想起幼时见父亲在故乡的小河边洗脚,他的脚底板厚如牛皮,裂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泥土里长出的,正是一个家的根基。
天下父亲,大抵如此罢。年轻时扛起生活,老了便悄悄退场。他们不擅言辞,只把爱意揉进粗粝的手掌,藏在打你时的棍棒里,或是病中为你掖被角的瞬间。
我轻轻搁下手机,将心中的“稿纸”抚平。窗外阳光正好,明亮而温柔。我对着虚空,也对着“稿纸”上那洇开的字痕,低声道了一句:“父亲节快乐!”——这话,是说给自己,亦说与天下所有如我般的父亲们:愿我们能在回忆中寻得安宁,在孤独里学会自足。健康地活着,便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对生者最大的慈悲。
人生如寄,忽然而已。所幸尚有文字,可安放这一腔无人诉说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