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的风,裹挟着四十年前的硝烟与泥土气息,吹过四月末葱茏的山脊。我慢慢俯身,将杯中酒缓缓洒向这片浸透战友热血的土地。视线模糊间,仿佛又见陕西临潼马额镇的营房——那时,他是政治部勤快的通信员孟文军,我是伏案笔耕的新闻报道员。训练、学习、生活,朝夕相伴的日子,情谊如青藤绕树,在年轻的岁月里深深扎根。未曾想,这平凡的相依,竟成了我此后数十年间,只能在记忆深处不断追寻,最终于这苍翠山巅祭奠的永恒。
孟文军,生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东园乡,一九八二年十月入伍。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他以解放军某部七营三连五班班长的身份奔赴老山前线。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暴雨裹着山体扑向帐篷,他与张志红、欧阳昌城、李本巨三位战友,在沉睡中被吞噬于老山主峰工事之下,永诀尘世。
初入新兵连时,他身板单薄,训练颇为吃力。可他倔强如石下小草,竟悄悄起早贪黑给自己“加小灶”,终于在结训考核中崭露头角。分配到连队后,他如饥似渴汲取知识,精研军事技术,将上级交付的任务视作铁令,曾三次获得营连嘉奖。入伍四载,他当过炮手、通信员、班长,在每一寸平凡的位置上都刻下专注的印记。一九八五年十月服役期满,家中困难重重,组织初步决定让他退伍,他愉快地收拾行装;后因名额有限又留了下来,他依旧愉快服从。当营连欲救济其家中困窘时,他坚辞不受:“连队还有比我更难的战友,先给他们!”——他胸膛里跳动着的,分明是一颗将他人冷暖置于己前的赤心。他的日记里如此写道:“别人的幸福就是我自己的幸福……只要能为战友解除一点痛苦,能为战友做一点好事,我一生都会感到幸福的。”这字句滚烫,由不得人不信。
参战前他任班长,关节炎在南方湿气里时时作祟,疼痛啮咬入骨,他却始终走在前头。班里战士小张病倒住院,他送去自己珍存的麦乳精与罐头;小张拉着他的手哽咽道:“你真是我的好兄长、好班长!”那情谊暖如炉火,已悄然驱散了南国阴冷。
进入前线阵地,三连担任军工连,任务艰险,虽非直面敌刃,却时时游走于生死边缘。孟文军代表全班向连里请求最危险的任务——构筑一线炮兵观察工事和直瞄火炮工事。七月十七日,他主动请缨奔赴老山主峰,抵达后未及喘息,便率先踏勘随时可能触发地雷或被炮火覆盖的地形。夜间宿营,他默默睡在靠危险一侧,仿佛用自己不算宽阔的胸膛去挡开所有未知的凶险。
岂料七月二十四日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暴雨引发塌方,泥石流无情吞噬了他们栖身的帐篷。经全力抢救,八人中仅二排长刘善文,战士汪贵生、秦文军、朱保平四人幸运脱险,而孟文军与张志红、欧阳昌城、李本巨三位战友,却永远沉入了南疆的怀抱。部队党委追认孟文军为中共正式党员,批准为革命烈士,追记三等功——他生前用血写就的忠诚与担当,终于被郑重地刻进了不朽的碑文。
他牺牲后,我奉命带领八名战士前往盘龙江畔接运四位烈士的遗体。浊浪滔天,竟阻断了我们最后靠近他的路途。雨势稍歇,同在老山主峰执行任务的五营营长张亚林便带着四名侦察兵,以手为锄,在随时可能再起山洪的险境中一寸寸刨挖,终于触到战友冰冷的身体。然而下山之路已被洪水撕碎,他们被困于绝境。翌日,张营长率十四名战士抬着四位烈士的遗体在泥浆深及膝盖的山路上跋涉,每挪动几十米便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行至半途,人力告竭,通讯中断,张营长毅然独自徒步往南榔求援。那风雨中独行的背影,仿佛扛着整座沉重大山。
二十六日拂晓,张营长带增援匆匆赶回。留守的战士们以雨衣紧紧覆盖着烈士遗体,自己却浑身湿透。烈士的遗体在雨水浸泡下肿胀变形,令人心如刀绞。通往八里河东山的桥皆被冲毁,他们只得转向南榔。淳朴的老乡听闻,默默拆下自家床板,连夜赶制出四口简易棺木。那晚,救援小分队在寂静雨夜里轮流挖掘墓穴,铁锹碰击石块的清脆声响,竟似天地为之奏响的安魂曲。雨水、汗水与泪水无声流淌,渗进南疆焦灼的泥土里。
第二天,五营的战友们为烈士整理遗容。欧阳昌诚上衣口袋里那封浸透发黑血迹的家书,终究未能寄出——未竟的叮咛与思念,竟成了诀别人间最后的凭证。他们被临时安葬于异乡。直至八月七日,小分队在四十多度高温下重新挖出棺木,护送下山。车队颠簸六个多小时,才抵达麻栗坡县殡葬馆。后来烈士骨灰被送回各自故乡,部队回撤后,烈士终由政府安排,安息于陵园碑林之间。
今年恰逢我部赴老山前线参战四十周年。四月末,我专程重访老山,在四位战友血沃之地酹酒祭奠。山风拂过,满目苍翠无声,亦如四十年前那场暴雨般宏大。我俯身泥土之上,仿佛还能触摸到他们当年构筑工事时滚烫的体温——在永恒寂静的陵园里,英雄们早已将自己化作了大地深处最坚韧的基石,永远以身躯托举着山河安宁。
战友,安息吧。你们用胸膛焐热的冻土,春草年年离离;那未寄出的家书,已化作星河璀璨,夜夜守望家园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