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载光阴流转,南疆烽烟已消散,却在中华民族的精神版图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值此陆军第四十七集团军赴滇参战四十周年之际,我于二零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至三十日,回到阔别四十年之久的英雄圣地、云水边关麻栗坡,先后到达烈士陵园,交址城(现为新城)神炮阵地,上坝,芭蕉坪,天宝口岸等战地旧址,登上了老山主峰和八里河东山上甘岭主峰,以山河为笺、以岁月为墨,缅怀捐躯烈士,致敬卫国英雄,在历史的回响中重溯老山精神的根脉,在时代的坐标上丈量中国风骨的高度。
四十年前,中越边境上的峰恋,全是铁青色的。那山色,竟与枪管同出一辙。
一九八五年初秋,阳光薄而透亮,风里还带着夏末的余温。人民解放军“百万大裁军”的帷幕刚刚开启,中央军委紧急命令兰州军区陆军第四十七集团军同步完成精简整编与参战准备。由集团军军部率本部所属步兵第一三九师,地面炮兵旅,高射炮兵旅,步兵第一四一师四二一团,陆军第二十一集团军六十一师,兰州军区炮兵第一旅,工兵第十四团,汽车第二十六团,电子对抗营,兰州军区所属军师侦察分队,五个野战医疗所,一个军械修理所,一个汽车修理所,共三万七千三百五十一人,车辆三千八百四十二台,火炮九百六十六门,步兵轻武器三万四千七百零九件,于年底前开赴云南文山、砚山两地指定区域集结,开展三个月临战训练后,接替济南军区第六十七军执行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任务。
命令承载使命,是信任,是激励,更是考验。先是赴滇准备,补充兵员,进行参战动员,调补武器装备,发放作战物资,制定运送计划。继而是赴滇输送,先铁路,后摩托连续实施,齐装满员抵达云南文山、砚山两县集结。三个月的临战训练,各部队重点强化适应性训练和针对性训练,提高部队走打吃住藏、管构送救防的综合作战能力。稳妥接防,团以上单位对口到陆军第六十七军指挥所开设前指,营以下部分干部骨干提前上阵地熟悉情况,见习指挥,先遣炮兵和新增火炮占领阵地,做好炮火掩护准备。按照先主要方向后次要方向,先前沿后纵深,先步兵后炮兵,先部队后机关的顺序,利用夜暗和浓雾天气,采用多批次小批量,盘龙江东西两个方向同步实施的办法,安全接替了六十七军防务。
临行前,各部队照例要剃头。剃刀在头皮上游走,青丝簌簌落下,露出白生生的头皮来。新兵们不免有些羞赧,老兵却早已习惯。剃罢头,便领装备,枪支弹药自不必说,每人还配发了一枚光荣弹,是“宁死不做俘虏”用的。弹丸不大,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仿佛攥着一生的分量。有位陕西兵突然笑了,用正宗陕西话说道:“这么个小东西,倒比铅球还沉。”
初到前线,夜间常有越军偷袭袭扰。彼辈善使特工,神出鬼没,专挑哨位下手。我军战士主动采取应对战术,在阵地前布下地雷,架设铁丝网,夜间更派双岗。饶是如此,仍不免出现敌情,造成伤亡。我部接防当晚,有个陕西旬阳籍新兵,头一回站岗,听见草丛响动,发现三名越军特工与自己尽在咫尺,情急之下准备开枪,但已经来不及了。短兵相接,三名越军特工用石头将他砸晕拖出哨位数十米。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三名敌人俘虏了,他与敌人顽强搏斗,当发现不能摆脱敌人时,他一边呼叫“向我开炮!”一边毅然拉响挂在胸口的“光荣弹”,与三名敌人同归于尽。硝烟中,战友们抢回他的遗体时,看到被炸死的三名敌人,和他被炸空的胸膛,双眼噙满了泪水。
老山的雨季是难熬的。雨水浸透了军装,积水漫过膝盖,皮肤泡得发白,像水煮过的豆腐。军工队那个爱写诗的山东兵,总说听见霉菌在腿缝里唱歌。直到有天他的钢盔飘在水面上,里面沉着半本透明的日记。猫耳洞里更是积水盈尺,战士们只得蹲在弹药箱上,一蹲便是数小时。湿气浸入骨髓,许多人都患了关节炎,走路时关节咯吱作响,活像生锈了的机器。炮弹不时落下,泥土与血肉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偏生越军又爱在此时偷袭袭扰,炮火一响,战士们顾不得疼痛,抄起枪使劲往外冲。有个姓马的排长,腿上有伤,跑不快,便索性爬着前进,竟也毙敌数名。后来他成了战斗英雄,胸前挂满勋章,走路却仍是一瘸一拐的。
炮战最是惨烈。越军每日要向我方阵地倾泻数千发炮弹,我军亦还以颜色。炮管打红了,便浇水降温,白雾腾起,遮天蔽日。有个炮兵连,一日内发射炮弹八百余发,炮管竟打得变形,不得不更换。炮手们的耳朵早被震聋,交流全靠手势,却仍坚持作战。战后统计,共摧毁敌火炮三百二十门,想来其中必有他们的功劳。
说起四十七集团军老山参战最知名的人物,当属一等功臣、“战地百灵”徐良。他是西安音乐学院学生,参战前,他们学校组织慰问团来我部慰问演出,得知部队即将开赴南疆的消息,徐良热血沸腾,壮志难眠。回校后连夜写请战书,找学院领导请战,弃笔从戎。最终,他梦寐以求成为四十七集团军步兵第一三九师的一名一线战士。每逢战斗间隙,便抱着吉他为战友们演唱:“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他的歌声清越,穿云裂石,竟能盖过远处的炮声。战地百灵,血溅老山。后来,他英勇负伤,在炮火中丢了一条腿,坐着轮椅拄着拐杖依然为战友们歌唱,将一首“血染的风采”唱上了春晚,唱遍了全国。
旱季来临,战事更趋激烈。在正面二十五公里,纵深三十五公里的防线上,我军坚守阵地二百零四个,哨位一万三千三百一十个。击退越军八百余次偷袭袭扰,抗击敌十八万发炮弹轰击。我军组织实施四次出击拔点作战,十三次炮击作战,伏击敌人一百零八次。数字是冰冷的,而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有个名叫顾金海的宁夏籍战士,在冲锋途中身负重伤,当卫生员要给他包扎时,他却坚定地说道:“别管我,先救队长!”直至流完最后一滴血。后来,战友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封未寄出的家书,上面写道:“儿在此一切安好,望母亲勿念。”字迹工整,像反复誊写过一般。
交防那日,天色阴沉。战士们列队走过阵地,向牺牲的战友敬礼,一百四十九个英魂整齐排列。在麻栗坡烈士陵园,有个甘肃籍小战士,跪在自己班长的坟前,放下一包香烟,喃喃道:“班长,说好一起回老家吃臊子面的,咱们要回家了。”说罢竟嚎啕大哭,众人亦随之落泪。
一年轮战,六千五百九十七个越军被歼灭。而我军也牺牲一百四十九人,负伤八百九十二人。逝者已矣,伤者中有的双目失明,有的断了手臂,有的被弹片削去了双腿……。他们回到家乡,人们或敬而远之,或投以怜悯的目光,却少有人真正懂得猫耳洞里的日日夜夜。
“英雄四连”等连队获得了荣誉称号,马玉革、顾金海、赵怡忠等成了战斗英雄,“战地百灵”徐良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庆功会上,首长的讲话铿锵有力,掌声雷动。而角落里,那些沉默的伤者,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还置身在老山的硝烟中。
四十年前,他们去了南疆。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那里。活着的与死去的,都成了历史的注脚。
四十年过去,当年的小伙已两鬓斑白。他们偶尔相聚,喝酒,回忆,说到激动处,有人拍桌,有人落泪。
老山上的硝烟早已散尽。唯有那铁青色的山峦,依旧矗立,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偶尔有风吹过,山谷中似又响起当年的歌声与炮声,还有那些年轻的笑与泪。
山色如铁,人心亦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