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辞别贵德银龙国际饭店,车沿二二七国道西行,不久便盘旋登上了阿尼直亥山。山势高峻,峰顶横亘于苍茫天际,海拔已过五千余米。此山在牧民口中,竟被称为“格桑”之神,分明是雪域神灵与游牧民族血脉里供奉的图腾。车窗外,贵南大草原与石藏丹霞的壮丽画卷依次展开,原以为抵达达日便可歇息,谁知午饭后竟临时起意,转向玉树投宿,准备翌日入藏。
起初欲择国道前往,终因路途迢遥而改行高速。车自果洛州大武驶入德马高速,绿草如茵,牛羊星点,铺展于无边大地之上。顷刻间,进入果洛州玛沁县雪山乡境界——阿尼玛卿雪山赫然矗立于前。这圣山在藏传佛教中位列四大神山之一,与冈仁波齐、梅里雪山、尕朵觉沃同享无上尊崇。藏语称作“博卡瓦间贡”,为开天辟地九大造化神之一,其名“阿尼玛卿”,乃“活佛座前最高侍者”之意,又含“先祖老翁”与“博大无畏”的深意。我凝望着它巍峨的雪峰,皑皑白雪与天上云朵相融,仿佛那“斯巴侨贝拉格”的神灵,正专掌着安多山河的浮沉沧桑,无言守护着虔诚的信仰。
过了雪山乡,车子折入西丽高速南行。说是高速,其实时速也就八十迈左右。路盘旋在四千五百米左右的高原之上,冻土扭曲了路面,形如凝固了的浊浪。车轮碾过,车身剧烈颠簸,人坐在其中,五脏六腑仿佛也要随之翻腾起来,这真是一场意志与忍耐的拉锯战。
随后,车子终于开始翻越巴颜喀拉山脉。这横亘于青藏高原东部的巨大屏障,正是黄河血脉的源头之一。车行过垭口,海拔表指向了四千八百三十六米。山势陡峭如壁,冰川森然铺展,像是大地袒露出的嶙峋筋骨。车轮碾过冻土路段,长达二百二十七点七公里的颠簸,每一次震动都像要扯断人的脊梁,加上高原稀薄空气的窒息感,人便如坠在无休止的折磨之中。
黄河源在身后远去,眼前风景忽而荒凉如可可西里。车窗外不远处,一只野狼站在荒原上哀嚎。浓重的黑云骤然翻滚起来,压向苍茫大地,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雷声震耳。冰雹骤然砸落,继而倾盆大雨如注般泼下四次,车窗被水幕完全遮蔽,能见度不足五米。四野茫茫,无处藏身,唯有咬紧牙关向前。车灯在混沌的雨帘中划出微弱光路,车身在积水的路上艰难挪动,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心悬至喉咙。终于,在黑暗与暴雨的极限拉扯中,通天河模糊的影子被我们抛在身后,深夜十一点多,玉树城终于在望。屈指一算,这十五小时的跋涉,竟碾过了一千公里的山河。
这一日,我们翻越神山,穿过草原,在高原冻土的浪尖上颠簸,又于暴雨和冰雹的围困中突围而出。当玉树灯火刺破雨幕的瞬间,那历经颠簸与窒息而生的疲惫,竟悄然化作一种慰藉——朝圣之路从来不是坦途,它逼迫你以肉身丈量大地,以灵魂触摸天际。
通天河已过,前方还有更深的群山等待攀越。路纵使颠簸,心却如神山般笃定:只要车轮还在转动,便足以承载所有风雨兼程的期待,向更高、更远、更神圣的所在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