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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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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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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藏

清晨,玉树的天空低垂,浸着微雨,我们吃过早餐便从酒店启程,车子悄然滑入了西景线的蒙蒙雨帘里。车窗之外,雨丝如轻烟浮动,群山静默,天地间仿佛只有车轮碾过湿漉漉路面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如旅人初涉前路时谨慎的呼吸。

很快,车行到了玉树城西的文成公主庙。唐蕃古道旁,庙宇恢弘,檐角飞举于雨雾之中,仿佛历史本身从石缝间缓缓溢出。僧侣们绛红的衣袍在廊柱间非常耀眼,脚步轻悄,恰似千年光阴默然流动。我仰头凝视庙堂深处公主塑像,静穆安然,这微笑竟也如雨雾般弥散开来,穿越了千载风尘——那大唐的车辇载着文成公主,碾过同样这条古道向西而去。历史的尘埃里,今人旧人的脚印,原来曾如此重叠过。一位老阿妈在廊下缓慢转着经筒,黝黑的脸庞上,皱纹深如沟壑,眼神却澄澈如洗。她望着我们,嘴角浮起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仿佛早已知晓我们这些后来者奔赴的方向与热切。

继续西行不久,却迎面撞见一具庞大的钢铁残骸横陈路心——一辆卡车翻倒如巨兽曝尸,车头竟与身躯生生分离,路障狰狞,两边车流被迫凝滞成僵卧的长龙。我们的小车在夹缝中曲折腾挪,如蜗牛穿行于钢铁丛林,好不容易才挣扎而出,终于爬上尕拉尕垭口。海拔四千四百九十三米的标牌高悬天际,山风猎猎扫过,云雾缭绕脚下,仿佛天地初开时混沌之气,尚未被行人脚步踏散。

继而车子便在高原上起伏颠簸,沿着三四五国道一路向西。莽莽草原铺展如巨幅绿毡,间或点缀着悠闲的牦牛群,如墨点洒在苍茫画卷上;雄鹰高悬于湛蓝天幕,翅膀几乎凝滞不动,宛若苍穹钉下的玄色图钉。我们连续翻过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当国娘垭口、查乃拉卡山垭口,又在世界海拔最高的长拉山隧道内穿行,车轮下的道路似乎无限延伸向地心深处。车子随后沿澜沧江顺流而下,在杂多县城午餐小憩后,前方却又逢断路——一零九国道正逢施工。我们只得拐入县道八一二线,窄路如蛇,蜿蜒曲折,坑洼处颠簸如船行海上。

小路逶迤,竟更显出高原性情的变幻莫测。这边阳光正倾泻如金,那边雨脚却已斜织如帘,太阳与雨滴竟如顽童般在辽阔高原上追逐嬉戏起来。澜沧江水在车畔缓缓流淌,对岸雪山巍巍,山麓绿草茵茵,如碧绿绒毯顺坡铺展直上天际。偶见牧羊人立于草坡上,挥起手臂,身影在辽阔天地间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却又如标点般点活了整幅高原长卷。

车轮碾过澜沧江上一座不起眼的小桥,忽然间,天地仿佛换了模样——我们已入西藏地界。小桥东边的青海绿染山岗,小桥西边的西藏山呈红色。脚下的道路也骤然狰狞起来,三零一省道如同遭过炮火蹂躏,深坑遍布,仿佛大地被撕裂后不肯愈合的伤口。车子顿时如醉汉踉跄,在坑穴间摇摆扭动,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之上。车轮深陷泥坑,又挣扎而出,再陷入另一处泥沼……车身颠簸剧烈,人亦随之在座位上弹起又落下,五脏六腑仿佛也搅作一团。一百四十四公里路途,竟如一步一叩首的朝圣长头,耗去了整整五个多小时的挣扎煎熬!车子载着我们在这条路上沉重地挪移,喘息艰难,仿佛正以钢铁之躯,虔诚而笨拙地丈量着大地之上最后一段朝圣的路途。

抵达巴青柒星大酒店时,暮色早已四合。疲惫如铅块沉沉压住眼皮,浸透骨髓的倦意扼杀了所有食欲,只余下身体深处一片无言的虚空——只想躺倒,睡去,沉入无梦的黑暗里,让筋骨得以从颠簸中松脱片刻。

我们进藏的路途,竟如一场漫长而庄严的叩问:车轮一寸寸碾过大地,大地便一寸寸以伤痕亲吻车轮。这世上最远的行程,原来不在地图之上丈量,而是身体每一处关节在颠簸中记下的铭文,是灵魂对那高处的风与云、山与雪发出的无声呼唤——路之尽头,莽莽群山之后,究竟掩映着何等澄澈的天空?唯有亲历其境者,筋骨震荡过,魂魄灼烫过,才终于懂得:那西藏二字,原来并非写在纸上,而是深深刻在每一处被道路啃噬过的骨节里,与每一次被高海拔掠夺又慷慨归还的呼吸之中。

颠簸之后,车子停驻,世界重归寂静。这进藏之路,原来终究并非奔向某个地方,而是用骨肉与心神,于崎岖之上,刻写生命对远方那至深至诚的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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