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在那曲市巴青县的薄雾中苏醒,我们匆匆告别了柒星大酒店,车子重新驶上了三一七国道。向西,向西,向西——路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倔强地勒进高原起伏的胸膛里。雨水新洗过山崖,松动的石砾不时簌簌滚落,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声与路旁怒江的咆哮隐隐呼应起来。这江是西藏大地的血脉,在索县与比如县交界的“三江源”,我们驻足于怒江第一湾。乱石如戟,刺向激流,怒江挟裹着索曲河与那曲的浑厚力量,奔流撞击,水沫横飞,仿佛大地在粗粝地喘息——那声音直接撼动肺腑,人立岸边,顿感渺小如微尘。
前行未远,叶虎停车区,一个娇小的身影正独自忙碌。湖北武汉来的女士,一辆长安福特小车便是她移动的家,炊具杂陈,行囊俱全。她仰脸一笑,高原风霜在眉梢眼角刻下痕迹,眼神却明澈如纳木错的湖水。如此单薄的身躯竟敢独自丈量这雄浑高原,那一刻,我心中唯有敬意悄然升起。
车再启程,海拔渐升,安吾拉山口在望,五千零八十九米的风硬得像刀,刮得脸颊生疼。远处布加冰川悬垂于山壁,巨大的冰舌仿佛随时会倾泻而下,那是凝固的、沉默的洪荒之力。而盘山路另一侧,草色却温柔起来。那曲大草原在车轮下铺展,绿毯无边无际,直抵天边。藏牦牛如墨点洒落,藏羊群似流云飘移,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之上,生灵与大地静默相依,自有其亘古的从容与坚韧。
高原的阳光锋利无比,穿透车窗,穿透衣裳,晒得皮肤灼痛。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鼻腔与喉咙。翻过海拔四千九百米的江古拉山口,天骤然开阔,蓝得令人眩晕,白云大朵大朵,几乎垂落到啃草的牛羊背上。就在这天地寥廓、神思飞扬之时,我们停车稍歇,拍照采风。无意间发现右后轮胎赫然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像大地在胎腹中悄悄埋下的一颗倔强种子,随时都有炸裂的危险。这沉默的警告,瞬间绷紧了我们的神经。无奈,只得屏气凝神,蜗行至那曲市区,寻得一家轮胎店更换。当新胎稳妥落地,一颗悬着的心才如高原上沉重的云朵,缓缓落回胸腔。
换胎之后,我们终于驶上了G6京藏高速。天地骤然为之一新!路面平阔如砥,世界豁然开朗。念青唐古拉神山巍峨的雪峰撞入眼帘,积雪皑皑,如沉默的巨人披着银甲,守护着这片广袤的寂土。更远处,纳木错湖那一片摄人心魄的碧蓝在车窗外倏忽闪现,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雪山与流云,仿佛天空与大地在此处深情相吻。色林错则带着古老寺庙的倒影,湖光与梵音交织,自然的神工与人世的虔敬在此刻水乳交融。当雄草原在夕阳下袒露无遗,金色的草浪起伏,牦牛群与帐篷的剪影镶着金边,构成一幅宁静致远的牧歌图卷。
高速路左侧,青藏铁路的钢轨在阳光下闪亮,如同另一条坚韧的命脉,与公路并行于这世界屋脊。火车蜿蜒而过,像一条沉稳的墨绿色长龙,在巨大的寂静里游弋。我紧靠右窗,贪婪地收纳着这流动的画卷:雪山庄严,湖泊澄澈,草原无垠……高原的万千气象,便在这疾驰的车轮下,在我的身旁磅礴地展开。一阵小雨忽至,细密如针,瞬间为远山披上轻纱,云气缭绕峰顶,山巅时隐时现,宛如仙境缥缈。
车自拉萨西驶出高速,一场急雨刚歇,天空竟慷慨地赠予两道完整的彩虹,巨大、清晰、色泽饱满,从云端直贯入远方的山峦。那七彩的拱门,如同天空垂下的圣洁哈达,横跨在通往圣城的前方——仿佛天地无声的盛大祝福与祈愿,抚平了我们一路的仆仆风尘。
车轮终于载着我们,缓缓驶过布达拉宫广场。暮色四合,宫墙在夕照里泛着深沉厚重的红光,如同大地捧出的巨大玛尼堆,凝聚着千年的祈愿与重量。车子绕着布达拉宫徐徐而行,沉静而庄严的轮廓在车窗外流转,每一扇窗棂都似在诉说无尽的时间。它默然矗立,以磐石般的姿态俯视着尘世的来客,也俯视着时间本身。那一刻,所有路上的疲惫、险阻、乃至惊心动魄的颠簸,都被这磐石般的静穆无声吸纳、消融。
车终于停驻在宾馆门前,心却仍在那条天路上盘旋。原来高原的旅程,不仅是车轮碾过海拔的高度,更是灵魂被粗粝的风沙打磨、被澄澈的湖水濯洗的过程。那些险峻的山口、壮阔的湖泊、偶遇的旅人、甚至突如其来的故障,都成了嵌入生命的刻痕。当布达拉宫巨大的影子沉沉压上心头,才恍然彻悟:我们翻越的何止是地理的山峦?更是穿越了自身渺小的怯懦,向着某种辽阔与坚韧跋涉。
明日,圣城的门扉将在晨光中开启。但今夕,且让心魂在布达拉宫巨大的投影下暂歇——它那沉默的轮廓已如磐石般嵌入记忆,足以托起所有未来的跋涉;行路者俯仰于天地之间,终是明白了,所谓抵达,不过是灵魂向着更远的寂静与高度,又一次虔诚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