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酬金

昨夜林芝上空的雷雨，竟敲了一宿的鼓点，震得人睡意支离破碎。天亮了，倦意却沉沉地压在眼皮上。投宿的林芝某酒店，号称三十平米的房间，却严重缩水，竟如笼子一般。床单被褥，分明留着别人住过的毛发和皱痕，卫生间下水道堵塞，浊水迟迟排不走，如同淤积在心头。早餐桌上寒酸寥落，肮脏得令人毫无胃口。罢了，旅途上驿站不过是一夜过客，且挨过便是。

退房之后，我们驱车游荡于林芝小城。此地不愧“西藏江南”之名，山水灵秀，草木葱茏，倒真如绿意盎然的画幅铺展在眼前。街巷之间，也处处可见别样的民族风情，是迥然不同的气息流淌于日常之中。

随后，车子便沿着雅叶高速转林芝机场高速奔米林市而去。途中，我们特意拐进林芝机场参观片刻，之后转上国道二一九线。车行不久，便遇见尼洋河汇入雅鲁藏布江的壮阔景象——此处就在米林市羌纳乡。尼洋河水清澈如碧玉，湍急奔流；雅鲁藏布江水则挟裹着高原的浑黄泥沙，沉缓流淌。两条水脉在此相撞，一清一浊，界限分明，如同天神执笔在人间划下了一道蜿蜒的线。最奇者，竟是尼洋河水的力量逆推着雅鲁藏布江，倒卷回流，一时浊水向上奔涌，清流在下沉着，这种倒行逆施的水势，竟如同大地一时错乱了法则，倔强地倒流起来。

二一九国道与雅鲁藏布江并肩而行。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贪恋这大地的馈赠，不时停车，举着手机，唯恐漏掉一帧美景。不知不觉间，雅鲁藏布大峡谷景区已在眼前。我们落脚于南迦巴瓦峰脚下名为“雅鲁仙居”的民宿，打算小住两日。一来为看那传说中的日照金山；二来也为深入大峡谷探其奇伟，顺便抖落一身长途跋涉积下的风尘。

南迦巴瓦，藏语意为“直刺蓝天的战矛”，果然其势逼天，峰高七千七百八十二米，巍峨雄峻，山体雄险，云雾缭绕，气候诡谲，变幻莫测，直到一九九二年才被人类初次征服，至今仍为天下登山者所魂牵梦萦。

走进“雅鲁仙居”的房间，推开落地窗，南迦巴瓦峰赫然撞入眼帘——它隔着窗框，如悬挂的巨幅雪色油画，横绝于天地之间，凛然、孤傲，直刺人心深处。为了守候那“日照金山”的刹那奇观，我们稍作安顿，便移步至几百米开外一处名为“人间仙境”的观景点。这里经幡在风中飘拂，佛龛静立，是人与神山同框入画的绝佳处所。

我们索性从车上搬出小凳子和桌子，置放在草地上，再从住宿的酒店餐厅叫上几个小菜，一边品尝，一边静坐守候日落。从下午四点半开始，整整四个半小时，我们凝望着南迦巴瓦峰。云雾如天神的幕布，时而拉开，让主峰显露尊容；时而又骤然合拢，将一切隐入茫茫。我们仿佛被悬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如同屏息等待命运最终揭晓谜底。

幸而，我们是那十中得一的幸运者。南迦巴瓦峰终年深藏云海，能见其真容者本就稀少，而目睹“日照金山”奇景者更是寥寥无几。当夕阳终于如熔金倾泻，刹那间将整座雪峰点燃，那巍峨的峰顶瞬间流转着熔金般的光华——雪峰在燃烧，在辉煌！山巅与天空被一种神圣而辉煌的金色焊接在一起，天地间唯余一片辉煌的寂静，只有心跳应和着这无声的燃烧。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凝望窗外——南迦巴瓦峰依旧静穆，如身披雪纱的隐士，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神秘莫测。这巍然直插云霄的雪山，是自然鬼斧神工铸就的杰作。那四个半小时的等待，终于被此刻的震撼所充盈，一路颠簸与昨夜那间逼仄的旅舍，竟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代价。

原来上苍终究是公平的，旅途中多少狼狈的蜷缩，多少忍耐的时光，最终皆被眼前这无价的壮丽悄然偿付——它默默矗立，以亘古的澄澈映照人间逆旅，原来逆流而上的浑浊，焦灼的等待，不过是为一个金铸时刻所付的微小代价。神山无言，却在夕照中揭示：唯有经历过黯淡的逆流与漫长守候，那横空出世的金色辉煌，才真正懂得灼烫我们灵魂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