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微光中,南迦巴瓦峰竟褪尽了所有面纱。这曾终日隐于云雾中的神峰,此刻只为远行的我们显露真容——它如披着圣洁白纱的巨人,默然矗立,巍巍然送别我们这些尘世过客。晨曦初绽,映得雅鲁藏布江层层金波,似天界琼浆泼洒人间,又似一段熔金织就的绸带,在南迦巴瓦峰脚下舞动不息,蜿蜒于山脚。那流淌的光华,竟是神山无声的祝祷,为启程者铺开一条通往远方的金光大道。
车子缓缓驶离,南迦巴瓦峰伟岸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矮小下去。行至索松村观景台,我们停车最后回望——万仞雪峰无言肃立,阳光在它陡峭的冰崖上跳跃,仿佛整座山正燃烧着一种冷冽而永恒的光焰。我们向着这天地间的巨灵肃然行礼,也向猎猎飘展的国旗举手敬礼。转身之际,神山与旗帜,仿佛一同烙印于心上,成了灵魂深处不灭的烙印。
告别了雅鲁藏布大峡谷的怀抱,车子盘上二一九国道驶向米林市夏龙村,前去探访一支移防高原的英雄部队。军营门口,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女兵正静候着我们。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藏地湖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甚相称的沉着。得知她是来自东北的零零后,年纪比我女儿还小几岁,心头蓦然一软,又骤然一紧,她稚嫩的双肩却扛着山岳般的重量。望着她,我生命里曾经的军营岁月在记忆中忽然鲜明翻腾,与眼前这年轻的身影重叠交织,最终又化为心头难言的敬意——那敬意是给所有以青春丈量边关的儿女的,亦是献给风雪中岿然不动的界碑的。
军营的肃穆之后,我们沿机场高速转入那条被车轮与岁月磨亮的三一八国道,奔向波密方向。车行渐高,直至海拔四千七百二十八米的色季拉山口。立于观景台上,寒风刺骨,却吹不散心头的热望。藏族同胞的歌声如高原之鹰盘旋而上,粗犷而辽远,我们也情不自禁地跃然台上,随之放歌,声音在稀薄空气里碰撞、激荡。极目远眺,晨间刚刚郑重辞别过的南迦巴瓦峰,此刻又在远方重现它圣洁的轮廓。仅仅相隔半日,却仿佛经历了时空的错位与重逢,这雪域群山的盟主,竟如此深情地一路目送,伴行于迢迢征途。
翻越色季拉山口,帕隆藏布江便与三一八国道如影随形。这雅鲁藏布江的支流,碧绿如整块巨大翡翠被神斧劈开,在深邃的峡谷间百转千回,似蓝绿色的绸带温柔缠绕于群山的腰际。湍急处白浪如银链狂舞,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迸溅出万千碎钻;流到平缓地带,则如明镜初拭,清晰倒映着两岸雪山森林的庄严姿容。车轮在画卷中蜿蜒,云海在脚下翻涌成无垠的白色汪洋,帕隆藏布江奔腾着,水雾升腾处,常有彩虹与五彩经幡一同起舞——这造化神工铺展的两百一十公里奇幻走廊,每一个峰回路转,都是大自然精心设下的画框:鲁朗林海那墨绿的云杉群落织就的巨毯,波密冰川幽蓝的冰舌从六千米高处垂落,如同被时光之手骤然冻结的惊世瀑布。
然而,这三一八国道上的奇绝风光,亦时时与险峻生死纠缠共生。驶近通麦天险,路陡然收束成悬于崖壁的一线,令人屏息。峭壁上硬生生凿出的窄道仅容一车蛇行,车轮外侧便是深不见底的渊谷。排龙沟飞石区则如大地裸露的新旧伤疤,岩壁上狰狞的裂痕,无声诉说着近日大雨塌方时惊心动魄的轰鸣。方向盘在手中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牵扯着全车人的心跳;车轮每一次紧贴悬崖边缘的挪移,仿佛都能听见深渊深处传来无声的召唤。行经此地,手心浸出冷汗,方向盘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重若千钧。所谓天路,原来每一寸坦途皆以向死而生的勇气在嶙峋绝壁上凿出,每一步前行都须以敬畏为基石。
暮色四合时分,终于平安抵达波密。这座藏东南的秘境小城,宛如被雪山、冰川与原始森林轻轻捧在手心的明珠,安卧于帕隆藏布江河谷的臂弯之中。次日清晨,薄雾如圣洁的哈达,温柔地覆盖着错落有致的藏式民居。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雪顶最先被晨光点燃,泛着纯净的金光。帕隆藏布江永不止歇的奔流声,与无数经幡在风中舞动的簌簌轻响,奇妙地交织成这片土地永恒的背景音律。这里两千七百米的海拔,竟被旅人称为“高原氧吧”,藏式小茶馆里飘散出暖融融的酥油茶香,与路上行者释然的笑语一同在街巷间流淌。林荫小径蜿蜒于青翠的山谷,野花在脚边恣意绽放,头顶是森林与无瑕的蓝天深情对望——恍然间,仿佛闯入遗落人间的仙境净土。
车轮碾过色季拉山口的飞雪,帕隆藏布江的翡翠激流在深峡中日夜奔涌。当通麦天险的危崖最终退向身后,波密温润的灯火在河谷渐次亮起,才恍然彻悟:藏地的旅程,原来是心灵在天地壮阔与生命脆弱之间的震荡穿行。
神山巍巍,以静默的告别昭示永恒;江水滔滔,不舍昼夜奔赴命定的远方。而人行走于这雪域,不过是向亘古山川借得一段逆旅光阴,于俯仰之间,领受自然的深意与生命的庄严。那险峰深谷,那兵营边关,那霜雪与彩虹,最终都沉淀为灵魂的底色——我们带不走一片经幡,却已将整座高原的呼吸,纳入了胸膛永恒的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