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线一日

别过波密，车子沿三一八国道向昌都方向驶去。这一路注定是高原的盛大画展，山峦以连绵不绝的壮阔姿态展开：雪山冠冕，冰川如凝固的洪流，深谷以险峻之势劈开大地。帕隆藏布江于乱石间奔流激荡，轰鸣声隐隐传来，似大地深处沉沉的脉搏。行至玉普乡，我们冒险沿山角蜿蜒而下，一直探至谷底江畔。立于汹涌的波涛之前，仰视两岸危峰欲倾，人如微尘，江流却以奔腾不息的雄浑力量，将亘古的浩荡直直贯入魂魄。

很快进入了昌都市八宿县地界，然乌湖便豁然映入眼帘。这“羊奶湖”静卧于念青唐古拉与横断山脉的怀抱，湖水微漾，竟真如倾洒的乳浆，倒映着冰峰雪顶，澄澈得令人窒息。湖面狭长如神女遗落的腰带，蜿蜒伸展，将三措清波——阳措、傍措、冷安佳布，串成高原珍稀的碧玉。湖畔林木苍翠，幽谷深碧，云岚舒卷于雪峰之巅，仙境恍惚在此刻凝驻于人间。

景区门口，邂逅了藏族小伙扎西。他身为驻村干部，也是退伍军人，一见我这个老兵，便如遇到故人，分外亲热。他翻出手机，慷慨分享然乌湖四时流转的瑰丽影像：春水初醒、夏树如盖、秋色如烧、冬雪如眠……“如今国家政策好，啥都不缺，日子是扎西德勒！”他笑容里漾溢着满足。这笑容如高原日光，灼灼照亮了“幸福”二字的分量，是荒寒大地里开出的最暖的花。

告别然乌湖继续上路，高海拔的呼吸渐渐显出分量。车辆喘息着攀爬，仿佛空气稀薄得已托不住引擎的力气。更添考验的是那变幻莫测的国道：才驶出然乌镇不足二十分钟，前路竟已堵成僵卧的长蛇阵——前方施工限行。只得将车停靠于飞石路段稍平缓处，焦灼在险象环生的等待里一分一秒啃啮着耐心。两个多小时后终于放行，车轮碾过坑洼山路，尘土如黄龙卷地而起，遮天蔽日，咫尺难辨；车身颠簸摇荡，仿佛随时欲挣脱道路的束缚。这尘土弥漫、举步维艰的险途，竟又跋涉了一个多小时。

待路势稍平，暮色已沉沉压向荒原，原定昌都的行程只得作罢，临时决定夜宿八宿县城。

八宿，这怒江峡谷怀抱中的驿站，是三一八国道向西延伸的必经之途。车窗之外，来古冰川的寒光在远处幽幽闪烁，怒江的咆哮声隐隐从深壑中传来……此地山河雄奇，民风淳厚如陈酿，民族风物浓郁如织锦，恰似艰险旅程之后天赐的慰藉驿站。

川藏线一日，如啜饮烈酒：壮景入眼是沉醉，险情环生是醒神的辣意，而意外的人情暖意，则如窖藏多年的回甘——原来这条路所丈量的，不止是大地筋骨，更是人心深处对辽远世界的渴望与震颤；它以崎岖为纸，以尘沙泼墨，最终只写一行无字箴言：所谓壮游，正是将魂魄投入天地熔炉，淬炼出那一声声不悔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