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载着我们驶离了八宿县城,怒江便紧贴在路边同行了。山势陡峻,峰峦林立,水势汹涌,激流冲击着岩石,激起无数白色浪花,哗哗作响,仿佛是大地深处奔涌的脉息。金黄灿烂的油菜花铺展于谷底,远处却是连绵的雪山峰顶,纯白无瑕——这浓艳与冷寂的强烈对比,直直刺入眼中,仿佛造物主特意泼洒下的惊心动魄的浓墨重彩。
远远的,那些星点般的藏族村落便映入眼帘,如高原上散落的种子,无声地扎根于这片土地。更远处,高原草场无垠地铺展,绿意一直蔓延到天边。偶见牧人骑马的身影,在天地之间移动,宛如一幅古老游牧画卷中墨迹未干的点睛之笔。
终于抵达怒江大桥,我走下车来,肃立桥上。桥身凌空飞架于深峡之上,两端山峰如铁壁相夹,桥下怒江奔腾不息,水声轰鸣,如雷贯耳。这座桥,是川藏线上名副其实的“咽喉”。七十余米单薄的桥身,便是连接生息与隔绝的命脉。我默默站定,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那些为修此桥而献身的英烈,他们凝固的青春与血肉,早已融入了这冰冷的钢筋水泥里。我掏出香烟点燃,权作三炷心香,又缓缓洒下随身携带的白酒,清冽的酒液滴落桥面,旋即渗入石缝,又有些许落入江中,瞬间被急流吞没——此身微渺,唯此祭奠,才能稍安内心无言的震颤。
告别大桥不久,车子便一头扎进了怒江七十二道拐的腹地。山路盘绕折叠,曲折回环,仿佛是一条被天神随意丢弃在陡峭山体上的绳索。车身每一次转弯都如履薄冰,发出令人不安的金属呻吟,刹车片摩擦的焦糊气味悄然渗入车内,而车轮外侧,便是深不见底、令人目眩的幽谷。车子缓慢盘旋,每过一道弯,心便悬起一次,仿佛在坐一场无休无止的惊险过山车。这七十二道拐啊,俨然是大地陡峭皮肤上刻下的深痕,是生活本身设下的崎岖关卡——不闯过这些弯弯绕绕的坎,怎能知晓前方蕴藏着何等壮阔的风景?这峰回路转的险途,恰如攀登者的宿命,越是艰难,越是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魔力,教人虽感颤栗却仍要勇敢向前。每一拐,都像命运骤然拧紧的关节,只容得你屏息凝神,在眩晕与坚持间苦苦平衡,向深不可测的虚谷滑近一寸,又挣扎着把自己拉回人间一寸。
终于登顶海拔四千六百一十八米的望江台,视野骤然开阔。俯视下去,盘山公路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宛如大地裸露出的等高线。刚才还穿着棉袄抵御高寒,此刻阳光直射,竟燥热得换上了短袖——天地间的冷热骤变,令人猝不及防。更奇的是,极目处竟能清晰看见五层盘绕的公路如巨蟒盘踞,一道彩虹出其不意地横跨深渊之上,恍若神启。经幡在劲风中猎猎飞扬,色彩斑斓,而游客们悬挂的祈福牌叮当作响,在风里碰撞出今与昔、人间与天界微妙的对话声息。
自邦达镇午饭后,我们转上二一四国道继续行程。约三小时后,昌都市区已在眼前。作为入藏后的中转大驿,昌都坐拥三江并流的壮景,冰川、湖泊、雪山、草场浑然交织,构成一片极致的自然净土——那然乌湖的澄澈,来古冰川亘古的寒光,无不撼人心魄。这方水土孕育了五千年的卡若文化,更有茶马古道的风尘记忆和康巴汉子的豪情深深渗入它的骨血,格萨尔王的雄浑传说仍在风中传唱,芒康弦子舞的节奏依旧在高原上回旋。
夜幕初降,我踱步至茶马广场,这里俨然是现代脉搏与古老灵魂交融的旋涡。广场中央,人们围拢跳着锅庄,舞步沉实,鼓点声声,仿佛应和着脚下大地的古老心跳;四周却是灯火通明的现代商铺,霓虹闪烁。挑了一家藏餐馆坐下,藏式火锅热气蒸腾,牦牛舌片纹理清晰,入口醇厚耐嚼,唇齿间流转的,正是高原风霜雨雪凝成的浓烈滋味。
翌日,我踏入昌都市博物馆,卡若遗址出土的石器陶罐沉默地讲述着远古的智慧,那斑驳的纹路里,是时间也无法完全覆盖的初民与大地对话的印记。随后又去了强巴林寺,酥油灯火在幽暗中静静燃烧,映照着虔诚的身影在佛像前起伏跪拜,缕缕香烟笔直升腾,弥漫于梁柱之间——肃穆之中,一种坚韧而执拗的精神力量,就在这缭绕的烟雾里无声地传递着。
归途在即,我最后回望昌都。怒江依旧在远方的峡谷中咆哮奔流,仿佛大地深沉的呼吸未曾停歇。七十二拐那惊心动魄的盘旋,已刻入记忆成为生命年轮里一道深刻的印记。这蜿蜒于世界屋脊之上的道路,岂止是混凝土铺就的交通线?它分明是大地本身粗粝的掌纹,是无数平凡血肉在绝境中凿开的生存印记——每一道拐弯,都曾收容过迷途的恐惧,也最终托举了征服的喜悦。路在群峰间盘绕不绝,如大地敞开怀抱所显露的深邃掌纹,默默见证着微小生命如何以坚韧,在绝域之上刻写下属于自己的蜿蜒史诗。
车轮向前,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拐点与江声都留在了身后。我忽然明白了,所谓“怒江”之怒,不仅是水击顽石的咆哮,更是人类向巍巍自然发起无声挑战时,灵魂深处那不肯低头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