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步履匆匆。半个月的西藏之旅很快就结束了。
告别西藏东大门昌都,车轮碾过二一四国道,山道弯弯如被风遗忘的飘带,勉强缚在群山的腰际。我们行得轻快,不料前方山体塌方,道路猝然中断,只得另觅新途——那绕行的窄路贴着悬崖蜿蜒,坑洼不平,车轮在碎石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一寸寸挪移,像是跋涉在一条被时间遗弃的筋脉上。那悬心的一刻钟,竟漫长得如同熬过了半生。待重新驶上二一四国道,车轮盘绕而上,不多时便登临朱角拉山垭口,海拔四千米的风裹着亘古的寒意扑面而来;穿越隧道后,山势渐缓,类乌齐县的天地便在前方豁然铺展。
这座地处念青唐古拉山余脉伯舒拉岭西部,唐古拉山余脉他念他翁山东端的西藏东北部重镇,藏语意为“大山”,名字里就印着山的魂魄。十三世纪中叶,元朝实现了中国的大统一,在此设官治理,山岭的记忆里深藏着嘎斯家族绵延的旧事;如今车行在紫曲河、格曲河、昂曲河三水滋养的土地上,仿佛驶过一部摊开的史册。目光所及,益吉神山、德青颇章神山巍然耸峙,查杰玛古寺的檐角在远处隐约探出,恍然有钟磬之声隔空传来。这方山水,恰是我们告别西藏的最后一瞥。
车子在峡谷与牧场间起伏穿行,又沿着陡峭山路急转直下,滑入吉曲河谷的怀抱。两岸山势如屏,河谷却开阔起来,内地援建的新村舍整齐排列,黄墙红顶,在雪峰的肃穆背景与草地的温柔底色之间,异常醒目,仿佛大地捧出的崭新诺言。西藏的县境辽阔得超出想象,车轮在类乌齐的胸怀里奔跑了两个多小时,仍不见边界,而我们的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我们多想在离藏前吃上一餐地道饭食,然而偌大的县域,竟寻不到一处炊烟——更兼网络断绝,连求救的信号也无处发送。无可奈何,只得拧开“红牛”罐子聊作安慰,那甜腻的液体滑入喉中,恰似以虚幻的暖意,填塞着现实里实实在在的饥馑。
车子继续在崎岖山路上向北攀爬,我们眼巴巴搜寻着西藏与青海的界标,心头悬着一种近乎执念的仪式感。然而,当“青海公路欢迎您”的蓝底白字牌子突兀地撞入眼帘时,期待中庄严的界碑却杳无踪迹。茫然驶入青海玉树州公安检查站,按指示下车登记、刷脸,这才蓦然惊觉:竟已在懵懂中越过了省界!面面相觑间,难以置信——这就出藏了?界碑何在?那酝酿了半日的别离意绪,竟似一拳打在了虚空里。工作人员淡然道:“两省交界处向来不设界碑。”原来如此!仪式感的渴念,终究被群山无声的淡漠消解。遗憾沉甸甸压在心头,而前路依旧迢遥,饥饿的胃囊只能再忍耐百余公里,直抵囊谦县城才有望安顿。
沿古老的唐蕃古道继续北行,车轮开始丈量更高的海拔。谢尕拉垭口,四千四百九十六米的高度,风如刀割;旋即又是十公里陡峭的下坡,绷紧神经,盘旋缠绕于山腰。俄亚拉垭口、然代拉垭口、甲黑丫合垭口与尕拉尕垭口接踵而至,海拔都在四千三百米以上,每一次攀升都是引擎的喘息,每一次下降都是对刹车的考验。就在人困马乏之际,“白扎”小藏寨如同荒漠中的泉眼闪现,一家简陋的小卖部成了救星。两包饼干被迅速分食,粗糙的甜咸味在齿颊间弥漫,虽只稍稍安抚了辘辘饥肠,却足以支撑我们向玉树发起最后的冲刺。
就在这困乏饥馑的行程中,峰回路转,忽见一只藏羚羊静静立于前方峡谷的褐色巨岩之上,如同大地生出的精灵。我们停车凝望,它竟也从容不迫,毫无惧色,只悠悠回望我们一眼,便沿着嶙峋山壁向上踱去。再定睛细看,树丛中影影绰绰,竟还有几只探头张望——原来是一小群藏羚羊!它们岩石般的身姿静默伫立于天地之间,那悠然回望的眼神,如远古投来的一道澄澈目光,刹那间慰藉了我们所有的焦渴与疲惫。这份不期而遇的馈赠,恰似神山圣湖在无言间为远行者施与的无声祝福。
傍晚六时许,天空中飘着小雨,宽阔的马路纤尘不染,光洁如新,玉树城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回望来路,十几日前的记忆恍如昨日。彼时,我们亦在此小憩,翌日便满怀憧憬,自文成公主庙启程奔赴西藏。此刻,车轮从昌都辗转到玉树,沿着文成公主千年前走过的唐蕃古道,竟又神奇地绕回了这座庙宇。时间在此刻奇妙地首尾相衔,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轮回。当晚宿于玉树,窗外高原的星空澄澈依旧,明日将启程归兰。回首这千里风尘的入藏与出藏,终点与起点在玉树重叠,竟像命运画下的一个圆。
旅途中最深的印记,有时并非刻意寻找的庄严界碑。那猝不及防的塌方绕行,那朱角拉山口凛冽的呼吸,那类乌齐莽莽群山的怀抱,那“红牛”罐的冰凉与“白扎”饼干的粗糙,甚至那检查站前“向来不设界碑”的淡然话语……这些碎片,在记忆中反而愈发清晰如刻。原来山野的边界线,本就不必以碑石来昭示;它早已悄然融入了车轮碾过的每一粒尘埃,化作了风声过耳时心头悄然掠过的微澜。
原来所谓告别,不过是换一种形式重新上路。当车轮碾过公主庙前熟悉的土地,起点与终点竟在轮回中轻轻相叩。人一生行过许多路,最终才懂得边界不在碑石,而在心念转动之间。那无声跨越的分野,恰如高原夜空里星辰的明灭,是大地自身幽深而辽阔的语言,在无垠中昭示着:归途亦是征途,离藏,不过是走向更深的莽原。
大地疆界或许无痕,但人心深处的界碑,早已在每一次俯仰于天地山川、每一次与生灵无言的照面中,悄然树立起来——那是朱角拉山巅浩荡的风声,是藏羚羊回眸时的清澈眼神,是旅途中所有饥渴、困顿与豁然贯通共同浇筑的界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