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平日里颇以地理知识自矜的我,却不知在祖国西南边陲,还深藏着一个名叫波密的人间秘境。此番西藏之行返程途中,车轮碾过藏南腹地,偶然在此过了一夜,却似无意间撞开了天地秘匣。一夜之间,这座藏南小城以它未经雕琢的野性之美,不由分说撞进了我的心怀,生根抽芽,竟成了挥之不去的念想。
翌日破晓,推窗而望,晨光熹微中,山谷青翠的波涛正拍打着远处雪线的堤岸。薄雾如纱,在帕隆藏布江河谷间低徊,轻笼着错落的藏家屋舍,檐角仿佛浮在流动的乳白里,界限朦胧,令人疑在梦境边缘。抬眼,念青唐古拉山的雪顶已沐上初阳,流动的金辉泼洒下来,庄严而温暖。江水奔流不息,裹挟着远古的力气,涛声阵阵;风过处,五彩经幡簌簌低语。这两重声响,一浑厚一清越,在这两千七百米的高处,交织成永恒的天籁之音,抚平了世人心中所有的疲惫。
奇的是,这被雪山冰川环抱的秘境,空气竟温润如春。街巷尚在晨光中半醒,酥油茶的浓香已从藏式茶馆的木窗里袅袅飘出,丝丝缕缕,缠绕着川藏线上旅人爽朗的笑语,如暖流般在清冽的空气中蜿蜒流淌,无声诉说着人间烟火的熨帖。山谷深处,苍翠的原始森林与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天彼此映照,绿意直逼眼底,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来。蜿蜒的林荫小径旁,不知名的花草树木,仿佛得了天地灵气,争相吐露芳华,空气里浮动着微甜的馨息,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浸润了这未被尘嚣沾染的纯粹。这哪里是寻常高原?分明是造物主遗落人间的温润玉璧,无愧“高原氧吧”的美称。
查阅方知,这颗藏东南的明珠,原是林芝东北遗落的瑰宝,稳稳坐落在念青唐古拉与喜马拉雅两座巨脉交臂环抱的臂弯深处。三万余人散居于此,倒像是特意为了守护这份天地独钟的灵秀。地理的深意,此刻才借这清冽之气,深深沁入肺腑。
循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我踏上一条蜿蜒深入山腹的小径。蓦地,一片灼灼花海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如霞似锦,泼洒开来!竟是那高原桃花,粉浪翻涌,肆意燃烧。更令人屏息的是,这炽烈的春意,竟与远处崩岗雪峰那素白凛冽的寒光同框辉映。一边是生命灼灼其华,一边是冰雪亘古无言,寒与暖,生与寂,在这片山谷里奇妙地共生共舞,奏响着自然最宏大也最精微的乐章。稍待些时日,高山杜鹃的浓紫与黄牡丹的华贵也将次第绽放,于苍莽林海间铺开七彩锦缎,想来更是惊心动魄。山岚夹杂着草木与花朵的微甜气息,浓淡相宜,如影随形,我一时沉醉,竟忘了归途在何方。
再奋力向上攀爬一段,视野豁然洞开。只见百余冰碛湖群,宛如天神信手打翻的调色盘,深深浅浅的蓝与绿,静静地镶嵌在三千八百米的高原之上。而在这一切之上,更震撼的景象攫住了目光,这就是冰川!它们如沉睡亿万年的银色巨龙,自巍峨的念青唐古拉峰巅蜿蜒而下,那巨大的冰舌末端,竟不可思议地垂落至海拔仅三千二百米的原始森林边缘。晶莹剔透的寒冰,仿佛正温柔地“舔舐”着人间生机勃勃的苍翠,冷与暖在此刻完成了天地间最不可思议的亲密触碰。原来此地竟盘踞着两千余条冰川,冰雪覆盖之下,俨然是天工以整块寒玉精心雕琢的琼楼玉宇。四季不化的冰塔林,陡峭嶙峋,折射着阳光,恍若水晶宫殿;消融的冰水则化作飞瀑,自冰崖间奔泻而下,水声轰鸣,日夜不息地演绎着冰化为水、水蒸腾为云、云终又凝华为雪的壮阔轮回。冰雪覆盖率达百分之八十五时,整个山体在阳光下通体剔透,宛如天界遗落人间的巨大玉雕,寒光流转,摄人心魄。
正当我为这冰水交融的洪荒之力震撼不已时,帕隆藏布江畔,一阵低沉、执着而充满韵律的吱呀声,乘着江风悠悠传来。是转经筒!被一双双布满岁月痕迹却无比虔诚的手,一遍遍、永不停歇地推动着。蓦然回首,但见一处古寺的飞檐斗拱,悄然挑破了郁郁葱葱的林梢。那是历经四百载沧桑的普隆古寺。悠长的钟声,自寺中缓缓荡开,深沉而辽远。这钟声,竟与不远处冰川融水奔流的清冽节奏,一呼一应,此起彼伏。古老的金石之音与活泼的自然天籁,在此刻奇妙地融合、共振,仿佛天地间至深至朴的永恒梵音,引领着时间的长河,从容不迫地流向无尽的远方。这声音,既非单纯的宗教仪轨,亦非纯粹的自然声响,它是波密大地深沉的心跳,是时间本身流淌的脉搏。
车轮终究还是转动了,载着我驶离这方秘境。身体在归途,心却遗落在帕隆藏布江畔的薄雾里,遗落在桃花映雪的灼灼其华间,遗落在冰塔林幽幽的寒光之中。波密,藏语里“祖先栖居的圣地”,此刻我才真正懂得,它并非地图上一个简单的坐标。它是大地珍藏的一卷至纯诗篇,是造物主遗落人间的一滴未被污染的泪珠,纯净得令人心头发颤。那山间飘散的每一缕酥油茶香,那河谷间舞动的每一片五彩经幡,那古寺檐角被风拂动的每一串铜铃,皆是它无声而深情的召唤,丝丝缕缕,缠绕心尖。
回望处,层叠的山谷深处,仿佛仍有清芬浮动。那不是幻觉,是我对这片雪域秘境烙下的心印,许下的诺言。
波密,且待我。茶香未散,经幡未歇,我必重归,再次投入你澄澈如初、未染尘嚣的怀抱。人间若有仙境,必是此般模样:山川不言不语,却以最本真的壮阔与温柔,悄然拂去灵魂深处经年的尘埃,只留下一个名字,在心底一遍遍温柔地回响——波密!波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