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盛夏的金城,被一场旷日持久的暑气紧紧捂住了口鼻。人若出门行走,稍一动作,汗水便从每一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向外涌动,湿透的衣衫,紧紧地黏贴在身上。家里空调昼夜轰鸣,冷风阵阵吹拂,却只是将热浪暂时驱赶至角落,又终究化为另一种沉闷的纠缠。这样进退维谷的煎熬,日子便如锅中慢煮的汤水,熬得人精神也软塌塌的。
一日午间,忽有亲戚自远方而来,我与妻子匆匆赶往兰州站接站。天公竟出奇地降下毛毛细雨,风携着水汽吹过面颊,皮肤被清凉抚摸,竟显出几分冷意来,短袖之下竟有寒凉之感。接到人后,我们一路直奔饭馆,匆匆裹腹之后,便迫不及待驱车直奔兰山而去。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缓缓爬升,如虫蚁附行于巨兽的脊背。车窗外,细雨不知何时悄然收束了它的针脚,天地间却已然被浓雾所弥漫,远近景物尽皆隐没于一片混沌。我们穿行于一台阁、二台阁,最终抵达山顶。停好车,一行人便沿着湿漉漉的石阶,向最高处的三台阁攀去。我们原本想登高望远,看黄河如金带般贯穿兰州市区,俯瞰金城从东岗铺展到西固的壮美画卷。然而,登临三台阁的一刻,目光所及,竟只见一片白茫茫的虚空——浓稠的云雾已彻底将整座金城吞没其中,仿佛天地初开时万物未形的宇宙洪荒,目之所及,唯有莽莽一片乳白。
我们站在阁楼上,默默守候着。约莫过了五六分钟,那厚重的云幕似被无形之手轻轻掀开一道缝隙。自那窄窄的天光之处向下窥望,一小块城市之景倏然浮现:那是楼宇的轮廓,是道路的线条,在云隙里若隐若现,如同惊鸿一瞥的浮世幻影。然而未及细看,云雾又倏然合拢,将一切重新掩埋进深不见底的寂静。
如此往复,云海时而裂开一道缝隙,渐次扩大,显露出下方楼宇的隐约身形与黄河如游龙般蜿蜒的脉络;时而又无情闭合,将一切重新抹去。眼前景象,分明是一幅活的海市蜃楼图卷,在云开雾绕间舒展又隐遁,变幻无穷。金城便在云涛的翻涌里,忽而显露峥嵘,忽而沉入苍茫,以最莫测的韵律,在“无”与“有”的边界上反复跃动,演绎着瞬间生成又即刻湮灭的奇迹。此情此景,似在明示:人间许多壮丽,其实不过是混沌里偶然的豁口,显影于我们眼目之前,旋即又被永恒的大幕温柔而坚决地重新覆盖。
我们伫立凝望,时间悄然流逝。大约半小时后,那笼罩四野的浓雾终于开始缓缓消散、退隐,如同巨大的纱幕被无形之手徐徐拉开。兰州市的全貌终于从迷蒙的襁褓中显露出来,清晰铺展于脚下:高楼林立如笋,黄河如一条金带穿城而过,蜿蜒东流而去。那一刻,久被暑热炙烤的心胸豁然洞开,仿佛这半日烟雨与云雾的洗涤,终于为这酷烈的盛夏注入了一剂透彻心脾的清凉。这清凉非但浸透肺腑,更像拂去心镜之尘,令眼前万物骤然清晰明亮起来。
我并非初次登顶兰山。过去每每上来,无非是寻一处茶摊牌桌,以喧嚣与杯盏消磨时光,目光从未真正投向过它怀抱里的雄奇与壮美。直到今日这番烟雨中的登临,才猛然惊醒了我——原来日日卧榻仰见的山头,竟藏着如此一番未曾识得的洞天!
我的家,便安在兰山脚下。每日晨起,拉开窗帘,第一眼望见的便是这三台阁默然的剪影。立于窗畔,山巅的楼阁与我遥遥相对,仿佛亘古的邻居。然而长久以来,从山下仰视,总觉得山上绿意稀疏,其貌平平,全然引不起我登高揽胜的兴致。直至今日烟雨引路,才幡然彻悟:那日日相对的熟稔轮廓之内,竟深藏着一个我从未涉足的、精彩纷呈的世界。
下山途中,我不由得数次回头,目光越过渐次清晰的层峦,久久停驻于三台阁那渐远却愈显清晰的檐角。往日窗前的凝望,终究不过是隔膜的一瞥;今日烟雨中的跋涉,才真正让灵魂触摸到了山巅的风骨与血脉——近观未必得真景,山巅所藏之瑰丽,唯有登临者方知其雄阔深邃。
归家推窗,三台阁依然在暮色里与我默然相望。可此刻再看,那熟悉的轮廓里已然融入了云海裂变、城市浮沉的万千气象。原来山色之美,不仅在于目力所及的苍翠,更在于那足以穿透日常迷障的登临一望。当脚步踏碎惯性的尘埃,烟雨涤荡心胸之后,近在咫尺的山,方能显出它幽远而磅礴的灵魂来。
也许,我们与眼前事物之间,常隔着一层自设的迷障,如同山下望山,只见其枯槁。非得行至深处,身入其境,甚至待天时借一场烟雨,云开雾散之际,才恍然识得另一番丰盈面目。山自高耸,云雾终会散尽;万物蕴藏的深广,原是等着一双耐得住寂寞、看得穿浮云的眼睛去认取。
兰山依然静卧于金城之侧。自那日烟雨归来,我再望三台阁,目光便柔和了:它不再仅是山巅一个孤兀的坐标;云雾虽常遮蔽其顶,但我知道,那缭绕的白纱背后,自有天地待时而启,只待烟雨重来,便可再次窥见被日常遮蔽的、属于山魂的无限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