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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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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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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多行

兰州启程时,本想走一零九国道经格尔木翻越唐古拉山,直抵安多,再奔拉萨而去。哪知临近西宁,国道正被开膛破肚,我们的轿车在漫天黄尘前败下阵来,只得掉头另辟蹊径。旅途竟似人生,常在坦途横生枝节,于毫无准备处,为你劈开另一片天地。

车过花石峡,一头扎入西丽高速。巴颜喀拉山脉裹着亘古的苍茫之气横亘于前。车轮碾过高原,大地庄严抬升,窗外山河奔涌。黄河源、通天河——这些沉甸甸的名字在车窗外掠过,如神迹的惊鸿一瞥,只留下朦胧的轮廓烙在心上。抵达玉树时,天已薄暮,高原的夜风凛冽如刀。

次日清晨,濛濛细雨织成帘幕。车轮在湿漉漉的西景线上沙沙作响,如同大地在无声吐纳。车头昂起,向着尕拉尕垭口爬升。四千四百九十三米的海拔,数字冰冷,而每一次呼吸都成了负重的风箱,沉滞艰难。垭口之上,云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风裹着凛冽的寒意刺透衣衫。高原的威严,就这样沉甸甸地压上肩头。翻过山口,便踏上了三四五国道,长路如带,向西无尽铺陈。

真正的高原画卷在眼前徐徐舒展。草甸如巨大的绿毯向天际延伸,山梁起伏如凝固的浪涛。雄鹰以翅丈量无垠的碧空,从容而骄傲;牛羊是绿毯上静默的星辰,散落安详。车行在四千余米的高处,仿佛贴着苍穹飞行。耳畔恍惚响起《青藏高原》那辽阔的旋律,高亢、嘹亮,直上云霄,又深深叩进心扉,与这天地雄浑共鸣。当国娘、查乃拉卡山……一个又一个海拔超过四千五百米的垭口被车轮丈量,抛在身后。世界屋脊之巅的长拉山隧道幽深如喉,车轮轰鸣在狭长空间里被放大成天地间唯一的回响。黑暗尽头,豁然开朗。

连续的下坡弯道,如同大地的褶痕。转过最后一道急弯,骤然闯入一片新境。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段!道路谦卑地依偎着年轻的澜沧江,蜿蜒伸展。那江水清澈得令人心颤,喧哗奔腾,带着初生牛犊的莽撞与欢喜,一路向远方奔赴。这奔涌不息的源头之水,分明是大地初醒时最清冽的啼哭,宣告着一条滋养数国、奔流入海的大河,正由此发轫。

澜沧江畔,杂多小城静静安卧。寻得一家小面馆落座,一碗由青海人烹制的兰州牛肉面端了上来。乳白的热气蒸腾,瞬间氤氲了窗外的山影与市声。旅途的疲惫,竟在这朴素汤水的温度里,悄然融化了。我举箸停箸之间,小城温润的气息已悄然弥漫。这方高原腹地,原来并非地图上无声的坐标,它自有其温热的脉搏与深沉的呼吸。

杂多,青海之南,玉树西南一隅。三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仅栖息着七万余子民,其中百分之九十八是淳朴的藏族同胞。平均海拔四千二百米,数字如冰,寒凉坚硬;高原上凛冽的风,仿佛亘古以来便在这里游荡,吹拂过羌人古老的营地,掠过苏毗女国女儿们豪迈的传说,又在元明王朝管辖的印迹里徘徊不去。“杂多”二字本身,即源自藏语对“澜沧江正源扎曲河源头”的深情呼唤!它的名字里,已然流淌着大河的命脉与精魂。

它端坐于“两江之源”的神圣王座。长江南源当曲在此萌动,如同大地初生的细弱脉搏;国际河流湄公河的上游澜沧江亦由此发端,注定要奔向遥远的海洋。大地在此隆起脊梁,高原峡谷如天神巨斧雕琢,高寒森林、湿地、草甸、荒漠彼此镶嵌,织就出一幅斑斓而坚韧的生命锦缎。这里不仅是亚洲水塔的命脉所系,更是青藏高原乃至东南亚生态安全的坚实屏障。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覆盖全境,而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则全部镶嵌在杂多广袤的怀抱之中,如同一颗璀璨的生态明珠。

这片土地,以严苛的面容包裹着无与伦比的慷慨。它是西宁千里之外最偏远的县域,与西藏接壤的边界线逶迤六百余公里,如同大地蜿蜒的筋脉。然而就在这“偏远”的标签之下,即将贯通的进藏新通道——第八、第九通道,如同巨龙苏醒,将成为青海入藏最近、风光最为摄人心魄的天路。它们如同大地重新缝合的强劲血脉,必将为这片沉寂的高地注入奔涌不息的新鲜活力。

虽名为纯牧业县,杂多的富饶却深藏不露。三千五百五十万亩草场铺展成无边的绿海,二十三万头各类牲畜是游动其上的生命音符。大地深处,沉睡着金、铜、铁、水晶、玉石、煤炭等五十余种矿藏,如同大地珍藏的宝库。而地上,则是珍稀生灵的乐园。雪豹,这雪山隐士的足迹行于峭壁,在晨光熹微中留下惊鸿一瞥;藏羚羊精灵般的身姿掠过荒原,激起风的涟漪;冬虫夏草这天地造化的奇物,在冻土之下默默完成生命的蜕变;雪莲则在凛冽寒风中悄然绽放,冷艳孤绝……杂多因此享有“中国雪豹之乡”、“中国冬虫夏草第一县”的盛誉。雪山贝母、红景天、藏茵陈、黄蘑菇……这些名字如同高原孕育的精灵,带着大地的气息与药香,是这片净土最深沉的馈赠。

澜沧江源头那涓涓清流,默默启程,最终汇成洪流,哺育了下游辉煌灿烂的东南亚文明。在杂多东南部,青藏高原最为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貌赫然铺展,赤壁千仞,在高原的阳光下燃烧。昂赛大峡谷的险峻幽深、磅礴气势,足可与科罗拉多媲美,激流在谷底咆哮奔腾,这里是漂流勇士与地质探险家魂牵梦萦的终极殿堂。更为深邃动人的,是这片土地的灵魂:风中飘荡着格萨尔王史诗的古老吟唱,苍凉雄浑,讲述着英雄与神灵的传说;土风歌舞带着远古的洒脱与野性,在篝火旁飞扬起藏袍的鲜艳一角;虔诚的宗教氛围弥漫于每一座白塔、每一片经幡、每一双捻动佛珠的手,深深刻入牧民额头的皱纹里。壮美的自然奇观与厚重的人文积淀水乳交融,杂多由此蕴藏着打造世界级文化体验区的无限潜能与独特魅力。

暮色四合,当我再次回望,杂多小城已在高原的怀抱中静默如初,几点灯火在苍茫中温暖地亮起。这看似荒凉寂寥之地,内里却鼓荡着磅礴不息的生命律动;貌似贫瘠粗粝的容颜之下,深埋着自然与人文的无价富矿。一碗滚烫的面汤熨帖了肠胃,一条大江的源头之水涤荡了心灵,一片亘古高原的雄浑之气充盈了胸襟。此行虽未翻越唐古拉山,但朝圣的路上,却意外撞见了另一片更为原始、更为深沉的心灵高地。

离开小城杂多,车轮滚滚向前,朝着天上西藏继续迈进。窗外高原广袤依旧,暮云低垂。所谓抵达,有时并非预设的终点;旅程中最珍贵的顿悟,往往来自那些猝不及防的拐弯处,命运为你悄然打开的另一扇门后,杂多正静静伫立着,以它无言的苍茫与内在的丰饶,为风尘仆仆的旅行者献上整个高原最深沉、最原始的心跳。生命行路,不期而遇的风景往往最是刻骨铭心;它昭示我们,真正的远方并非仅在地图标注的终点,而更可能深藏于命运某个转弯之后,在那灯火阑珊、人迹罕至却直抵灵魂的秘境深处。

杂多,正是这样一个去了,心便悄然遗落,再难真正归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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