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镇栖于西秦岭南麓,古称牡丹园。境内宝峰山俊秀如屏,木门道奇峰对峙,稠泥河水似一条温顺的带子,自北向南悠悠流淌。这里便是我的故乡——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牡丹镇。春来姚黄魏紫开遍,传说里吕洞宾三戏牡丹仙子的余韵,便随着花香浮动。故乡的名字,因此被染得鲜亮,也埋下那灵秀的根苗。
童稚时目中所见,故乡总显得清瘦。袅袅炊烟升起的暮色里,每每裹挟着三餐清简的愁盼;月光朦胧地照着田埂,映出晚归身影的疲惫。大平山、鸭儿崖、荒坡梁……,莫家沟、老毛沟、姚家沟……这些熟悉的地名,如同大地深深的皱纹,刻满了祖辈艰辛的足迹。父辈们的汗水,就在这些沟沟坎坎里默默渗入,滋养着贫瘠之下倔强的生息。
为了窥见山外的天地,伙伴们纷纷将青春汗水倾注于笔墨纸砚之间;为了追逐心中的星火,兄弟姐妹们各自在命运窄道上奋力前行。于是我的故乡姚家团庄村,竟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文化村。出去的游子越来越多,留守的身影日渐稀少,村庄如同被抽空的行囊,开始悄然轻减。
我自幼偏爱文字,作文也曾登上母校的黑板报,也曾留在全国的报刊里,然而终究未能叩开大学的门扉。一九八三年十月,父亲辞世后的寒秋,我掷下纸笔,选择了戎装。离别那日,锣鼓喧天,鞭炮的碎红如雨,胸前红花灼灼,村支书亲自为我牵来一匹健壮的骏马,乡亲们将我扶上马背,一路送抵公社的解放牌卡车前。那时节风已料峭,可乡亲们叮咛与珍重的话语,句句滚烫,早将我心中冻结的寒冰悄然融化。
最难承受的是,蓦然回首的刹那:白发母亲孑立寒风,目送着车轮远去,脸上那两行清泪,如冰凌般悬垂,终于无声坠落——每一滴,都沉沉砸在我心上。我眼眶一热,故乡沉甸甸的份量,原来早已凝成母亲风中的泪珠,从此嵌入游子魂魄。
故乡虽清寒,却自有其动人筋骨:山色空蒙,乡风淳厚如古酿。三国烟尘曾在此弥漫,木门道、张郃坪、放马滩……蜀魏相争的铁血回声,仿佛仍潜伏在关家店、伏兵湾的寂静泥土里,凝入武侯庙斑驳的砖石纹理——历史深沉的印痕,滋养了这方水土的魂魄。
离开故乡之后,军营寒窗下苦读,老山前线枪林弹雨中坚守,国企岁月里勤勉耕耘……纵使踏遍天南地北,生命最本真的底色,始终是故乡那一抹沉静而无法稀释的土黄。
母亲在世的日子,归乡是本能般的习惯。纵使来去匆匆,灶膛余温,一碗手擀面,便足以熨帖满身风尘。母亲去后,归程渐疏,故乡竟也悄然褪色,成了记忆深处一片日渐模糊的图景——唯有疲惫不堪时,那褪色的梦境才会悄然张开,收容漂泊无依的魂灵。
时代洪流奔涌,故乡人纷纷远行寻梦,家家的门扉紧锁,将往日烟火牢牢关在身后。儿时熟稔的面孔零落星散,唯余那轮明月,照彻古今,成了我们共同仰望的永恒情人。每当清辉铺满金城兰州我的寓所窗台,心便不由自主向南飞渡——怎忍不向那诞生之地投去深情的凝望?
忆起儿时,故乡确然贫瘠。唯一能通车的路,泥泞雨天便成断途。乡亲们出入城镇,靠的几乎全是两条腿。远行归来的游子,春节跋涉几十里山路,耗时四五个钟头,亦是寻常,我亦在其列。然而彼时的故乡,人声鼎沸,炊烟笔直,人情温热如同灶膛里跳动的火焰,足以驱散世间一切寒意。
如今的故乡,道路坦荡,四通八达,仿佛大地舒展开健朗的筋骨。荒坡重披绿衣,河水复归澄澈。乡亲们的生活,已是城里人的模样。富足与幸福写在脸上,可每次归去,心头总悄然浮起一丝难言的怅惘。细思之,那空缺处正是童年喧腾的人气,晨昏不息的烟火气,以及那扇永远在身后阖上、再无法原路踏入的故园之门。
车马扬尘,时代向前疾驰。我辈离开,故乡便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它在母亲送别游子时悬而未落的泪珠里活着,在少年心中未曾熄灭的墨痕中活着,在旧屋梁间缭绕不去的炊烟余味里活着。老屋门环上的铜绿,如同岁月亲手钤盖的印信,证明某种存在曾深深扎根于此——纵使肉身流离,灵魂的一部分,早已被那方山水永久典藏。
故土之重,有时竟需一生漂泊方能真正掂量。当月亮升起,清辉遍洒金城与秦州,我恍然明白:故乡并非地图上静止的圆点,它是生命源头那口永不干涸的泉眼,是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胎记——贫瘠与丰饶,凋敝与新生,最终在时间的长河里沉淀为同一种底色,那便是我们最初认取世界的目光。
故乡,终究是灵魂深处一枚古老的邮戳,无论行至何方,血液的流向,永远指向它无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