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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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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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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西藏

在没踏上西藏这片神奇土地之前,一首旋律高亢悠扬的《天上西藏》,早已在我心头铺展出一条通往雪域高原的梦幻之路。那歌声里的蓝天白云、雪山草原,成了我无数个日夜向往的诗和远方。西藏,这个在地图上位于祖国西南边陲的名字,于我而言,不仅是一片地理上的高原,更是精神世界里的圣地。二零二五年恰逢西藏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退休赋予我时间,更点燃了进藏的勇气。带着这份期待与向往,我与妻子于六月底从金城兰州出发,开启了一场说走就走的西行之旅。

车轮转动,兰州城在身后渐次模糊,前方是等待被丈量的诗与远方。经青海西宁、玉树,在七月一日建党节这个特殊日子,从青海杂多县驶入西藏那曲市巴青县。当澜沧江小桥边巨幅广告牌上“西藏”二字在视野中清晰起来,胸腔里那颗心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束缚,在稀薄的空气中剧烈搏动。平生第一次,雪域高原以其赤裸而磅礴的壮美拥抱了我——苍穹低垂,仿佛伸手可触;云朵像凝固的巨浪悬停于连绵的雪山之巅;无边无际的草场在阳光下铺展成一张巨大、厚重、泛着金光的绿毯,一直延伸至目光穷尽处的地平线。风掠过高原,带着远古雪山的清冽气息,灌入车窗,也灌满了我的肺腑与灵魂。

崎岖天路:玉树向巴青的朝圣

前行的序章始于青海玉树。七月一日清晨,细雨如织,车子沿西景线缓缓爬行,如同驶入一幅洇湿的水墨长卷。文成公主庙静卧于唐蕃古道旁,殿宇森严,经幡在微雨中低垂,风过时发出簌簌轻响,仿佛是千年时空缝隙里传来的低语。僧侣绛红色的身影在殿堂深处隐约移动,无声诉说着松赞干布时代那场穿越山河的伟大联姻,一种历史的重量悄然沉淀于心。

告别古庙不过二十余公里,一场猝不及防的堵塞横亘眼前——一辆庞大的卡车如受伤的巨兽瘫卧路心,身首异处。狭窄的道路瞬间被堵成绝望的长龙。我们的小车如履薄冰,在钢铁缝隙间艰难“见缝插针”,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屏住呼吸,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当终于挣脱这钢铁桎梏,攀上海拔4493米的尕拉尕垭口,回望来路,云雾在山腰翻涌,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释然。

沿345国道继续西行,高原以它特有的节奏铺展画卷:雄鹰的剪迹在纯净的蓝幕上刻下自由的诗行,成群的牦牛如散落的黑珍珠,悠然点缀在无垠的绿毯上。兴奋驱散了所有疲惫,我无视妻子的阻拦,任《青藏高原》的旋律冲出喉咙,在稀薄而清冽的空气里激荡。歌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倔强,仿佛是对这天地无声的问候与宣言。我们翻越当国娘、查乃拉卡等一座座超过4500米的垭口,穿越世界海拔最高的长拉山隧道,车窗外光影流转,如同翻阅一部关于高度与荒凉的巨著。

澜沧江在杂多县境内蜿蜒铺展,水流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午饭后,109国道因施工彻底阻断,导航屏幕上的红线骤然消失,我们被迫转入县道812线。真正的考验猝然降临:道路骤然收窄,坑洼遍布,澜沧江在深谷中低沉咆哮。车轮碾过一座不起眼的小桥,路牌无声宣告:西藏那曲市巴青县。踏入藏境的“礼物”,是301省道更为狰狞的路面——深坑如同被炮火反复蹂躏过,密集得令人绝望。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上下颠簸,每一次冲撞都清晰传导至脊椎。妻子紧抓扶手,脸色有些苍白。144公里的路程,车轮在泥泞与乱石间整整“挪动”了近六个小时,抵达巴青柒星大酒店时已逾午夜。窗外是沉沉的藏地之夜,车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挥之不去的疲惫,食欲早已被颠簸碾得粉碎,唯一的念头是沉入无梦的睡眠。

藏北天境:那曲草原与怒江的壮歌

在巴青一夜休整,疲惫稍褪。七月二日清晨,我们沿着317国道继续向拉萨挺进。索县境内,雨水显得格外急躁,冲刷着松软的崖壁。在叶虎停车区,偶遇一位驾驶长安福特独自旅行的武汉女士,她娇小的身影与塞满炊具、生活必需品的车厢形成强烈反差。她笑着讲述从四川甘孜一路驰骋而来的经历,笑容在高原阳光下格外明亮。那一刻,我理解了所谓“行者的勇气”,它并非体格的庞大,而是灵魂深处对远方的执着与无惧。

怒江,这条藏地第二大河,在索县与比如县交界处咆哮着现身。索曲河与那曲在此汇聚,形成壮阔的“三江源”,怒江第一湾的磅礴水势在此展露无遗。江水裹挟着雷霆之力,在陡峭的峡谷间左冲右突,浊浪猛烈拍击着嶙峋的乱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雾腾空而起,在阳光下幻化出迷蒙的虹彩。车行高处俯瞰,怒江如同大地被撕裂后奔涌的血液,带着原始蛮荒的力量,在大地的褶皱中刻下惊心动魄的痕迹。

车子继续攀升,317国道犹如一条天路,串连起藏北草原与连绵雪峰。巴青至索县段,我们翻越海拔5089米的安吾拉山口,世界落差最大的悬冰川——布加冰川近在咫尺。巨大的冰舌从云端垂落,闪烁着幽蓝寒光,亘古的寒意仿佛穿透车窗,凝固了时间。辽阔的草场在雪山脚下无尽铺展,绿意如茵,成群的藏牦牛和藏羊点缀其间,宛如散落在碧玉盘上的黑白棋子。在索县至比如段,真正置身于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那曲大草原腹地,才体会到何为“生命的禁区”——目之所及,除了贴地的草甸,竟寻不到一棵树,甚至一丛低矮的灌木。这里是海拔的极致,也是我国唯一不见树木的城市。空气干燥得仿佛能擦出火星,鼻黏膜和嘴唇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干裂出血。翻越海拔4900米的江古拉山口,进入那曲市色尼区,天地骤然开阔。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带着灼人的穿透力,温暖的表象下是皮肤微微的刺疼。草原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金色,与远处雪山的银白、天空的湛蓝形成强烈冲撞,色彩纯粹得令人心颤。

然而,藏北的壮美之下潜藏着凶险。连续颠簸中,车身发出一声异响,停车检查,右后轮胎赫然鼓起一个刺眼的小包。安全悬于一线,我们只能以蜗牛般的速度,在无边的草原公路上战战兢兢地挪行至那曲市区。找到轮胎店更换完毕,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终于驶离317国道,转上G6京藏高速开往拉萨。瞬间,仿佛切换了天地。道路骤然平坦宽阔,西藏三大神山之一的念青唐古拉山白雪皑皑,草原广袤,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纯净的蓝。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型湖泊之一纳木错,在高速路旁展露一隅惊鸿——湖水是极致的蓝,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雪峰和流云,巨大的宁静与圣洁感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呼吸。

当车子终于驶下高速,进入拉萨市区,一场阵雨刚歇。两道巨大的彩虹横跨天际,七彩光弧明亮得近乎虚幻,一端似乎垂落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之上。我们驱车缓缓绕行布达拉宫一周,暮色中的宫殿庄严肃穆,红白相间的墙体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这双重的彩虹之门,宛如神山圣湖对风尘仆仆的旅人最盛大的欢迎仪式。

圣城光芒:布达拉宫与历史的回响

七月三日,在拉萨的晨曦中醒来。特意选择毗邻布达拉宫广场的酒店下榻,只为更近地触摸这座雪域圣城的心跳。早餐后,怀着近乎朝圣的虔诚步入广场。仰望依山垒砌、直入云霄的布达拉宫,它雄踞于海拔3700米的红山之巅,庞大的建筑群在高原强烈的日照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威仪与古老气息。

步入宫门,每一步都踏在厚重的历史之上。从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始建王宫,到历代达赖喇嘛的扩建与加持,1300多年的时光层层叠压在这占地40万平方米的宫堡之中。沿着陡峭的“之”字形台阶向上攀登,高原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步都变得沉重而深刻。幽深的殿堂内,酥油灯长明不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无数色彩浓烈、笔触精细的古老壁画,讲述着佛教传说与西藏的沧桑变迁。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酥油、藏香和岁月沉淀的气息,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一切,仿佛连时间也在此凝固。那些镶嵌着绿松石、红珊瑚和天珠的庄严佛像,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尤以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最为宏伟,耗费黄金近四千公斤,镶嵌珍宝无数,以及浩如烟海的经卷文书,无不昭示着信仰的力量与政教合一的历史重量。1961年,它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4年,它作为“西藏历史的博物馆”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穿行于迷宫般的回廊与佛殿间,那些精雕细琢的梁柱,那些历经岁月却依旧鲜艳夺目的壁画,那些在幽暗中闪烁着神秘光泽的佛像与法器,无不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信仰的深度。它绝非仅仅是宗教的象征,更是无可辩驳的历史丰碑。馆藏文物与文献档案,是西藏自古属于中国不可分割部分的有力实证,是中央政权行使主权的庄严标志,是藏汉等各民族共同开拓山河、缔造中华文明的铁证,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雪域高原生生不息的伟大印证。

步出宫殿的幽深与厚重,重新站在布达拉宫广场开阔的阳光下,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恍如隔世。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碑巍然矗立,肃穆而庄严。今年恰逢西藏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而我选择在七月一日党的生日这天跨越千山万水抵达这片土地,第一次亲身感受它的辽阔与魅力,这份时空交汇的特殊意义,如同烙印般刻入生命。广场上人影憧憧,有磕着等身长头的虔诚信徒,有拍照留念的各地游客,不同语言、不同服饰的人们在此汇聚,共同沐浴在圣城的光辉之下。我们在广场边的露天咖啡馆小憩,品尝着甜茶和藏面。温暖的茶汤滑入胃中,高原的寒意被驱散,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归属感油然而生——风尘仆仆之后,味蕾与心灵同时得到了最熨帖的慰藉。

八廓脉搏:人间烟火与信仰之光

七月四日,我们深入拉萨的肌理——八廓街。这条环绕大昭寺的古老转经道,是拉萨的心脏与灵魂。晨光初启,桑烟的气息已弥漫在狭窄的街巷。身着传统藏装的信众手摇转经筒,口诵经文,汇成一股顺时针流动的、无声而庄严的人潮。他们的脚步坚定而沉稳,目光专注而平和,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这条古老的环形道路上。藏语“八廓”意为“中转经道”,这条有着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街道,完整保存着古城的肌理与呼吸。大昭寺的金顶是永恒的中心,八廓东、西、南、北街如同虔诚的手臂将其环绕。街道并不宽阔,岔道众多,两侧是鳞次栉比的藏式民居、店铺、手工作坊、小旅馆。空气中混杂着酥油的醇厚、藏香的清冽、新鲜牦牛肉的腥膻以及游客身上防晒霜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浓郁的“拉萨味道”。

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店铺里琳琅满目:色彩绚丽的唐卡描绘着佛国世界,形态各异的铜佛像闪耀着幽光,成捆的藏香散发出柏木和草药的芬芳,还有各种镶嵌着珊瑚、绿松石、蜜蜡的藏银首饰……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转经筒底座的摩擦声、僧人诵经的低吟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我们挤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点上一壶滚烫的酥油茶,配上藏面。酥油茶咸香浓郁,是驱散高原寒意的良方;藏面劲道,牦牛肉肉质鲜嫩,汤汁鲜美。坐在低矮的长凳上,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感受着信仰与日常在这方寸之地水乳交融。

八廓街的核心,是桑烟缭绕的大昭寺和小昭寺。大昭寺门前,坚硬的青石板被无数信徒的身体打磨得光滑如镜,甚至微微凹陷。男女老幼,无论衣着光鲜还是衣衫褴褛,在此都做着同一件事——五体投地,磕着等身长头。每一次匍匐、伸展、叩首,都伴随着身体与石板沉重的撞击声,饱含着令人动容的执着。他们的额头、手掌、膝盖因经年累月的摩擦而结着厚厚的老茧。信仰的力量如此具象地展现在眼前,它无关贫富,超越时空,在每一次额头触碰大地时,完成着个体与神祇最虔诚的对话。置身于此,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震撼在胸腔中激荡。

下午,我们走进西藏博物馆,这座融合了藏式传统与现代理念的国家一级博物馆,是理解这片土地的钥匙。《雪域长歌——西藏历史与文化》展览,用石锛、骨针、陶器等史前文物,勾勒出西藏从蛮荒走向文明的漫长足迹。历代中央政府颁赐的金印、玉册、浩繁的藏文典籍,如同一条条坚韧的历史纽带,无声而有力地串联起西藏与中原王朝的千年血脉。贝叶经的古老文字在灯光下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精美的唐卡则凝固了藏传佛教艺术的巅峰。

然而,最沉重的心灵撞击来自“西藏百万农奴解放纪念馆”。一踏入展厅,仿佛瞬间被抛入一个冰冷黑暗的时空。寒光凛凛的刑具实物——剥皮刀、挖眼勺、带刺的脚镣手铐,静静地躺在展柜中,散发出无声的恐怖。农奴被砍去手脚、剜去眼睛、活剥人皮的黑白照片触目惊心。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那些用农奴骨头、皮囊制成的法器——嘎巴拉碗、人皮鼓……每一件展品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向那段黑暗历史的真相。广场上,雕塑与浮雕以凝固的悲怆,刻画着农奴制度的残忍与农奴翻身解放的伟大历程。在这里,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抽象的文字,而是化作了寒光闪闪的铁器、累累白骨的照片、无声控诉的遗物。它强迫你直面那曾经真实存在的、触目惊心的苦难,更让你深刻理解今日阳光下的笑容与自由是何等来之不易。走出纪念馆,高原的阳光炽烈地洒在广场上,却驱不散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寒意与随之而来的、对今日和平繁荣的无限珍视。虽然只是走马观花,但博物馆的每一件文物、每一段讲述,都在灵魂深处刻下了关于西藏历史、文化与命运的深刻印记。

江南藏韵:林芝山水与南迦巴瓦的召唤

七月五日,告别圣城拉萨。车子驶上雅叶高速,向素有“西藏江南”之称的林芝进发。沿途,三条性格迥异的大河次第展开画卷。最先遇见拉萨河,它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脉,水流因富含矿物质而呈现出一种清澈的蓝绿色,在宽阔的谷地间静静流淌。接着是尼洋河,河水是令人心醉的翡翠色,清可见底,湍急处溅起雪白的浪花,如同它的美誉——“飞花碎玉”。最终,我们与西藏最伟大的河流——雅鲁藏布江相遇。它浩荡奔流,在米林县派镇附近形成举世闻名的马蹄形大拐弯,如同巨龙在群山间猛然转身,最终义无反顾地冲入世界最深、最险的雅鲁藏布大峡谷。

途中,翻越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这是此行新的高度标记。山口经幡猎猎,巨大的玛尼堆沉默地指向苍穹。米拉山是拉萨与林芝的地理和气候分水岭。回望拉萨方向,是高原特有的半干旱景象,山体裸露,植被稀疏。而翻过垭口,迎面扑来的则是截然不同的湿润气息。林芝地区受印度洋暖湿气流眷顾,雨水充沛,植被繁茂,满眼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空气明显湿润,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我们临时决定驶离高速,转入318国道,只为更亲近尼洋河的美。尼洋河如同一匹巨大的翡翠绸缎,在藏南高原的怀抱中温柔铺展。在一处名为“中流砥柱”的峡谷奇观前停车,下到谷底。只见一块巨大的岩石如天神之剑,巍然屹立于河道中央,将汹涌奔腾的尼洋河水悍然劈开。激流撞击巨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激起漫天如碎玉琼浆般的水雾。阳光穿透水雾,折射出道道迷离的彩虹。站在轰鸣的激流边,人渺小如蚁,唯能感受自然伟力那令人心悸的永恒对峙。

傍晚抵达林芝,尼洋河穿城而过,为这座高原小城注入了灵动。藏式民居的彩绘门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空气中飘荡着松枝燃烧的清香。虽经历长途跋涉,但林芝温润的空气和满目的绿意,仿佛温柔的抚慰,悄然化解了旅途的劳顿。

次日清晨,我们目标明确:雅鲁藏布大峡谷与南迦巴瓦峰。沿雅叶高速转219国道,车行于壮阔的雅鲁藏布江河谷。在米林县羌纳乡,我们目睹了尼洋河汇入雅鲁藏布江的奇景——清澈湍急的尼洋河水与浊黄平缓的雅江之水在此交汇,一清一浊,泾渭分明,形成一道清晰的水色分界线。更神奇的是,尼洋河水注入后,竟能逆着雅江主流方向形成一段短暂的倒流,宛如大自然在此开了一个小小的、违反常理的玩笑。

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景区,选择了一家名为“雅鲁仙居”的民宿落脚,只为守望那传说中“十人九不遇”的南迦巴瓦日照金山。进入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外,南迦巴瓦峰如一幅巨大的屏风赫然矗立。主峰海拔7782米,藏语意为“直刺蓝天的战矛”。此刻,它巨大的山体被浓密的云雾包裹着,仅偶尔露出一角峥嵘的雪岩,神秘莫测。下午四点半,我们带着小凳,来到民宿旁一处名为“人间仙境”的观景点。经幡在风中翻飞,佛龛前桑烟袅袅。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云层翻涌聚散,南迦巴瓦峰如同一位矜持的女神,在厚重的云纱后面时隐时现,每一次短暂的露面都引起人群一阵小小的惊呼。夕阳的金光一点点染红西边的天际,就在希望几乎被浓云吞噬殆尽之时,奇迹发生了——一阵强风猛然撕开了笼罩峰顶的最后一片云幔。刹那间,南迦巴瓦金字塔形的峰顶毫无保留地沐浴在夕阳的万丈金光之中!原本冷峻的雪峰,瞬间被点燃,通体燃烧起辉煌夺目的金红色火焰!那光芒纯粹、炽烈,仿佛来自天界的圣火,将周围翻腾的云海也映照得一片金红。整个山谷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相机快门的密集咔嚓声和人们压抑不住的惊叹。整整四个半小时的守候,在这一刻得到了神山最慷慨、最壮美的馈赠。直到金光褪去,暮色四合,南迦巴瓦峰重新隐入深蓝的夜空,那份震撼仍在胸中激荡不息。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巨大山影,心中唯余敬畏与感激——南迦巴瓦,这直刺苍穹的战矛,今夜为幸运者显露了它最璀璨的荣光。

归途如歌:山河烙印与心灵高原

晨光中,南迦巴瓦峰再次被浓雾深锁,如同昨夜的金色幻梦。我们深入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抵达林芝“达林断桥”。山路狭窄崎岖,落石散乱,一侧是陡峭的山崖,一侧是幽深咆哮的峡谷。下到江边,雅鲁藏布江以雷霆万钧之势奔涌而来。江水在狭窄的谷底翻腾咆哮,猛烈撞击着两岸的岩壁,激起数米高的浊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汽弥漫,寒意逼人。站在嶙峋的江石上,仰望两岸壁立千仞,俯视脚下怒涛翻涌,深切感受到这条“世界屋脊巨龙”开天辟地的伟大力量。它劈开地球上最深、最险峻的峡谷,用每秒4425立方米的巨大流量裹挟着泥沙,以摧枯拉朽之势奔向印度洋。大峡谷垂直分布着从热带雨林到高山冰雪带的九个完整自然带,堪称地球生态的立体博物馆。崖壁上顽强生长的青稞田,在接近七十度的陡坡上宣示着生命的韧性。雅鲁藏布江更是西藏文明的摇篮,被称为“大地的琴弦”。江畔的碉房、袅袅炊烟、随风转动的经筒,还有空气中飘散的糌粑香气,无不诉说着藏民族与这条大河相依相存的古老故事。我长久地伫立江边,任江风夹杂着水雾扑面而来,仿佛能听到大地深处最深沉有力的脉动。相机无法完全捕捉这天地大美,只能将每一帧震撼刻入心底。

告别大峡谷与南迦巴瓦,旅程继续沿318国道延伸。在索松村观景台,向着国旗与南迦巴瓦的方向,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随后,我们意外拜访了位于米林县夏龙村的西部战区陆军某英雄劲旅。军营门口,一位英姿飒爽,眉目清秀的“00后”女兵前来迎接。这位来自东北长春的年轻战士,比我女儿还小几岁,眼神却透着同龄人少有的坚毅。同为穿过军装的人,看着她,过往军营的号角声、训练场的汗水、戍边的岁月瞬间涌上心头,对女儿的思念与对新一代边防军人的深深敬意交织在一起。

翻越海拔4728米的色季拉山口时,再次回望南迦巴瓦峰,它已在遥远的天际线上化作一个银色的光点。山口经幡如海,藏族同胞与游客们自发围成一圈,放声高歌《青藏高原》。粗犷豪迈的歌声在稀薄凛冽的空气中飞扬,直冲云霄,带着对这片土地最朴素炽热的爱与祝福,气氛热烈得让人热血沸腾。下山途中,雅鲁藏布江的支流帕隆藏布江如影随形。江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翡翠绿色,在陡峭的峡谷间蜿蜒奔腾。湍急处,银白的浪花翻涌跳跃;平缓处,清澈的江面如镜,倒映着两岸葱茏的森林和巍峨的雪山。

傍晚抵达藏东南秘境——波密。这座帕隆藏布江河谷中的小城,被雪山、冰川和原始森林温柔环抱。海拔仅2700米,温润如“高原氧吧”。藏式民居错落有致,晨雾如轻纱般笼罩其上,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雪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帕隆藏布江的涛声与经幡舞动的簌响,交织成一种抚慰人心的白噪音。街巷间飘散着酥油茶的醇香和旅人的笑语。山谷中,森林的翠绿与天空的湛蓝相互辉映,如诗如画。未曾踏足之前,我竟不知祖国西南边陲还藏着这样一处温润灵秀的所在。波密的美,美在2040条冰川如银龙垂落林线,美在春日桃霞灼灼映照崩岗雪峰,美在180余冰碛湖群如同天神打翻的调色盘。它如一位含羞的少女,在雪山森林的怀抱中,向我们展露了藏地不为人知的温婉容颜,让我瞬间为之倾倒,深深眷恋。心中默念:波密,等着我,我必将再次归来,投入你温润的怀抱。

墨脱高山环绕,峡谷纵横,是边境上坚不可摧的要塞,也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身为军人出身的我,多么想亲眼看一看墨脱!不仅是为了祖国壮丽的山河,更是为了向那些长年驻守边陲的墨脱军人致敬,想亲眼看看他们日夜守卫的祖国领土,看看那些脸庞被高原的风刻下深深印记,目光却如磐石般坚定的边防军人。我们沿着波墨公路行进,当墨脱几乎近在咫尺时,却因边境通行限制而未能圆梦,成为我此次西藏之行的最大遗憾。

带着遗憾,我们继续沿318国道向昌都方向行进。然乌湖,这川藏线上的璀璨明珠,静卧于念青唐古拉山脉与横断山脉伯舒拉岭的怀抱。湖水呈现梦幻般的乳白色,藏语“然乌措”意为“羊奶湖”,狭长如河谷,长达29公里。阳措、傍措、冷安佳布三湖相连,碧水映幽谷,翠林衬雪山,云雾缭绕间,无愧“西南瑶池”、“高原九寨”的美誉。在景区门口,偶遇藏族驻村干部小扎西,一位退伍军人。共同的军旅背景让我们一见如故。他热情地分享然乌湖四季美景的照片,言语间洋溢着对国家惠民政策的感激:“现在国家对西藏的政策好,老百姓要啥有啥,日子过得幸福着哩!” 他朴实的话语和笑容,是藏区新貌最生动的注脚。

然而,美景与坦途在高原上总是相伴而生。进入昌都八宿县境,路况陡然变得险恶。狭窄崎岖的山路在深谷绝壁间盘旋,怒江在脚下深渊中发出沉闷的咆哮。更严峻的考验是地质灾害的威胁。在一处飞石路段,因前方施工,车辆被迫滞留两个多小时。停靠在相对安全的崖壁凹陷处,听着山体偶尔滚落的碎石敲打路面的“咚咚”声,看着遮天蔽日的尘土,能见度不足三米,每一分钟都是对耐心的煎熬和对安全的忧虑。通麦天险的悬崖公路,排龙沟狰狞的飞石区,都在无声诉说着这条“天路”曾经的凶险与建设者的牺牲。

七月十日,行程继续向昌都延伸。途中,在著名的怒江大桥停车。这座仅有74米长、海拔2730米的“咽喉要道”,横跨在怒江咆哮的峡谷之上,地势险绝。我肃立桥头,以标准的军礼,向这座桥以及为修筑川藏公路而献出生命的英烈致敬。那一刻,不信迷信的我,点燃香烟代替香烛,将随身携带的白酒缓缓洒向桥面、洒入滚滚怒江。清冽的酒液融入浑浊的江水,带着无言的哀思与最崇高的敬意流向远方。怒江大桥,它不仅仅是一座桥,更是一座用血肉和信念铸就的悲壮丰碑。

紧接着,便是川藏线上最著名的挑战——怒江七十二道拐。车子如甲虫般在陡峭的山壁上缓慢盘旋。每一次急转弯,车身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倾斜,车轮紧贴着万丈深渊的边缘。回望来路,刚走过的“之”字形道路如同大地上刻下的巨大等高线,一层叠着一层,直坠谷底。登上位于海拔4618米的业拉山望江台,俯瞰这惊心动魄的“公路奇观”,云雾在脚下翻涌,七十二道拐时隐时现,如同一条巨蟒缠绕着山体。转瞬间,从山下燥热的河谷到垭口刺骨的寒风,体验着“一山有四季”的急剧变化。五层公路在云雾中盘旋,一道彩虹横跨深渊,色彩斑斓的经幡与游客祈福的木牌在风中碰撞、翻飞,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车行七十二拐,崎岖盘旋仿佛人生隐喻。每一个急弯都是未知的挑战,唯有握紧方向,心怀敬畏,才能穿越迷雾与险阻。车轮碾过这大地深刻的褶痕,我豁然领悟:唯有勇毅闯过所有崎岖弯路,后续旅程才可能迎来坦途与光明。

在八宿小住休整后,次日傍晚我们抵达昌都。这座地处横断山脉、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之地的城市,展现出藏东的雄浑气韵。茶马广场上,现代商业气息与浓郁的康巴藏族风情奇妙融合。身着华丽藏装的男女跳起豪迈的锅庄舞,藏式火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强巴林寺的金顶在夕阳下闪耀,暮鼓晨钟诉说着信仰的恒久。

穿越界碑:归程心印与高原永驻

告别昌都,踏上归途。我们沿214国道(唐蕃古道)向玉树进发。山路在陡峭的山腰间缠绕,路况尚可,却猝然遭遇塌方。绕行的小道狭窄险峻,坑洼密布,车轮在乱石和泥泞中小心翼翼挪动,每一次颠簸都考验着底盘和耐心。终于盘上海拔4002米的朱角拉山垭口,穿越漫长幽暗的朱角拉山隧道,便进入了类乌齐县境内。“类乌齐”,藏语意为“大山”。这是此行在西藏经过的最后一个县。车子在峡谷、牧场间穿行,路过内地援建的崭新藏式村落,红顶黄墙的房舍在雪山草地映衬下格外醒目。西藏县域之辽阔,在类乌齐得到了印证——驱车两个多小时,壮阔的藏地山河仍绵延不绝。

饥肠辘辘,却无奈发现偌大的类乌齐竟难寻一家营业的餐馆,更令人焦虑的是手机信号全无。只能以“红牛”果腹,继续在崎岖山路上向北蜿蜒。我们一边行驶,一边睁大眼睛搜寻着象征离别的青藏界碑。然而,直到“青海公路欢迎您”的蓝色路牌突兀地出现,那想象中的庄严界碑却始终不见踪影。茫然驶入青海玉树州公安检查站,工作人员示意下车登记、刷脸验证。至此才恍然:我们已经离开西藏,踏上了青海的土地。面面相觑,仪式感的缺失让人怅然若失。“两省交界处向来不设界碑。”工作人员的解释平淡无奇,却成了此行留下的另外一大遗憾。西藏,就这样在毫无征兆、无声无息中,与我们作别。

车子在214国道的唐蕃古道上继续北行。连续翻越海拔4496米的谢尕拉垭口、4300米以上的俄亚拉垭口和然代拉垭口。长距离的下坡与盘旋令人疲惫。好不容易在一个叫“白扎”的小藏寨找到一个小卖部,两包饼干权当午餐。下午六时许,终于再次抵达玉树城。十几天前,我们由此满怀憧憬地进藏;十几天后,我们带着满身风尘与满心故事,沿古道归来。当晚特意选择一家藏式酒店下榻。房间的装饰充满藏族元素,彩绘的梁柱,厚实的手工羊毛地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藏香气息。站在窗前,望着玉树城渐渐亮起的灯火,旅程的终点已然在望,心中却没有多少归家的急切,反而被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满——是对雪域山河的留恋,是对一路艰险的回味,是对那些震撼灵魂的瞬间的反复咀嚼。

晨光里,告别玉树。从结古收费站驶入西丽高速,正式踏上返回兰州的路途。车轮再次倔强地攀上巴颜喀拉山脉的脊梁。海拔4824米的垭口,寒风凛冽,经幡在稀薄的空气中猎猎狂舞,发出巨大的声响。垭口两侧山巅白雪皑皑,亘古的荒寒仿佛凝固在此。翻越垭口,便是黄河源头的浩渺湿地。无数细小的水流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在广袤的草原上无声盘绕、汇聚,最终孕育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其后,便是与数百公里冻土路漫长的角力。路面因冻胀融沉而起伏破碎,如同受潮后扭曲变形的威化饼干。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引擎发出沉闷的嘶吼。窗外风景单调重复:无垠的草原牧场,蜿蜒的河流,偶尔掠过的牧人黑色帐篷和成群的牛羊。唯有路碑在寂寥中默默标记着里程。身体的疲惫在持续的震动中积累,精神却在与这片荒原的无声对话中保持着奇异的清醒。当冻土路段终于被甩在身后,暮色中的西宁城以其璀璨的灯火和喧嚣的车流扑面而来时,竟感到一阵短暂的恍惚与疏离。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躁动,与刚刚告别的高原旷野,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西宁的夜晚收留了我们疲惫的躯体,然而睡梦中,车窗外高原风的呼啸与冻土路上执拗的颠簸感,仍在血液里隐隐作响,挥之不去。

次日午间,当浑浊澎湃的黄河水再次映入眼帘,兰州城熟悉的轮廓已然在望。金城兰州,在高原归人的眼中,此刻的阳光格外明媚温暖,仿佛为我们的车轮铺就了一条金色的归途。

车轮停止转动,风尘仆仆的旅程画上句点。用时半月余,行程逾万里。然而,归途有时比远方更为漫长。高原的印记并未随着海拔的降低而消退,反而沉潜下来,融入血脉。那些直刺苍穹的雪峰,那些冻结了时间的冰川,那些在稀薄空气中翻涌的云海,那些在绝壁上顽强绽放的生命,那些刻满信仰长头的石板,还有怒江大桥前那杯融入江水的烈酒……它们不再仅仅是视网膜上的风景,而是化作了灵魂版图上永不沉沦的高地。西藏以它至高的辽阔与至深的纯净,完成了一场不动声色的置换——它带走了旅人身上浮泛的尘埃,留下了山脉般沉实的重量与天空般澄澈的回想。从此,无论身处何方,只要闭上眼,那雪域的风声、经幡的猎响、雅鲁藏布江的咆哮,便会穿越时空,在心底最寂静的角落,奏响一曲永恒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天籁。

天上西藏,它不在终点,而在每一次仰望星空的悸动里,在每一程奔赴山河的勇毅中,在灵魂深处那片被它永久照亮的、苍茫而圣洁的高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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