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高原腹地,向低处行去,山势渐收,人烟却未见稠密。察雅就在这归途的转角处等着我——这藏东峡谷的魂魄,先以清秀容颜示人,继而才缓缓铺展开它深藏于岩窝之中的厚重与苍茫。
“岩窝”,藏语里察雅之名便由此生发。它静卧于昌都市东南,横断山脉北段巨大的褶皱深处,澜沧江上游的脉络在它身下奔腾。车行于山道,如同驶入自然凿就的狭长回廊,两侧峭壁拔地而起,倾身欲合,只在头顶吝啬地留下一线天空。偶有清冽雪水挣脱了高山的束缚,从石罅间跃出,一路喧哗着奔向谷底,最终汇入澜沧江的浩荡长歌。苍松翠柏点染于嶙峋山岩之上,牦牛群如墨点般从容散落于起伏的草甸间,啃食着时光。高原草甸、冷峻雪山与奔腾溪流在此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共同织就了一幅既雄浑又温润的天然画卷。
山道蜿蜒,车行其间如舟浮碧海,终将我送至烟多镇。此间乃察雅县府所在,新旧光阴悄然交叠于街头。新式藏楼与旧时石屋比邻而立,经幡在风中翻飞,诵念着千年不变的祈祷。镇中藏餐馆里,新派藏餐氤氲着人间烟火,糌粑的粗粝淳厚与酥油茶的浓香温润交织着,恰似这土地本身的气息——既有传统的深沉根基,亦不失拥抱时代的新意。
自烟多镇南行,香堆镇渐渐浮现在视野里。此地是香堆藏戏的古老源头,鼓点声仿佛能穿越时间。循着那低沉而辽远的召唤,我立于古老的戏台之下。那鼓声仿佛自大地深处升起,一下,再一下,敲击在心上,竟使得周遭的喧嚣渐次退潮。鼓点引我向历史的幽深处溯洄,仿佛眼前晃动的是文成公主仪仗的华盖,又似听闻茶马古道上驮铃的清响。鼓声如磐,是时光的叩门声,这古老的节奏里藏着高原民族对天地的敬畏、对生命的咏叹,余音袅袅,缠绕于横断山脉的群峰之间,又悄然渗入血脉深处。
自香堆再向西去,莽莽高原之上,竟藏着白、黄、黑三面宝镜,那是高原深处三湖相守的传说。白湖温润如玉,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流云与沙丘交错的奇景,传说中这是黑湖与黄湖缱绻凝望的眼波。黄湖的水色则如融化的金珀,阳光之下,湖底矿物质泛着神秘幽光,仿佛大地捧出了珍藏的宝石。而黑湖的水色最为幽深,如一块巨大的蓝靛色丝绸铺展于天地间。赤足踏上伸入湖中的木栈道,清冽的湖水漫过脚踝,高原的风携着雪山的寒意拂面而过,令人神骨俱清。此间云雨变幻只在瞬息,方才还是朗朗晴空,转瞬山雨欲来,天地间只剩下湖水拍岸的低吟。这三湖之水,是自然之神遗落在察雅群山中的一滴清泪,抑或是大地向着苍穹睁开的三只明澈眼眸?
归途中再次穿越肯通大峡谷,阳光透过云隙,为峡谷镀上流动的金边。新铺就的柏油路在古老地貌上延展,犹如一道时代的刻痕。路旁忽见一辆沾满尘土的皮卡停驻,几位康巴汉子倚车而立,鲜艳藏袍在旷野的风中猎猎飞扬。他们眺望远方,目光越过连绵草场,越过正在崛起的崭新民居,也越过远处山脊上整齐排列、泛着金属光泽的光伏板阵列,那是高原献给太阳的无言颂歌。这景象瞬间凝聚了察雅的双重脉动:车轮滚滚驶向远方,载着牧人对未来的热望;同时,他们的根须仍深扎于牧场与牦牛群构成的传统图景之中。
车轮向前,香堆藏戏那穿透时空的鼓点犹在耳畔萦回。察雅,这“岩窝”之地的灵魂,绝非凝固于岁月琥珀中的旧梦。它如澜沧江水,不舍昼夜,既承载着香堆古鼓的深沉回响,亦裹挟着光伏板上跳跃的崭新阳光,在嶙峋峡谷与温润草甸间奔涌向前。那鼓声的余韵,正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止息的心跳。它深沉地告诉每一位过客:纵使岁月如刀,凿刻出山河的万千形态,生命本身却如深谷清溪,总在嶙峋石缝间寻得蜿蜒向前的路径,向着更为开阔的天地奔涌不息。
立于峡谷之风口,只见雄鹰展翅盘桓于苍穹之下,似在丈量这山河的尺度。风过草原,如闻亘古的牧歌悠扬,而新路上的车轮正碾过旧日驿道的尘埃。察雅之美,原在这刚柔相济的永恒行吟里。它既非一味耽溺于过往荣光,亦非全然投向未知的莽撞。它只是默然立于时间之流中,让古老的鼓点与时代的脉搏在岩壁间回荡、融合,最终化作奔向大海的滔滔江水,在峡谷的凝视下,日夜奔流。
一路行来,察雅是天地共同挥毫的画卷。雪山、草原、溪流,无一笔不浑厚;古道蹄痕、藏戏鼓韵、轮毂之声,无一声不悠长。车窗外,苍茫大地与古朴人心,在云雾缭绕处默默相认。当旅程行将结束,这片土地却更深地烙印于心,原来世上真有这般地方,能将自然的壮阔与人文的幽深,如此这般天衣无缝地织入同一匹锦缎。
临别回望,察雅宛如一卷尚未题跋的山水长卷,在高原澄澈的天光下静卧。其美,既在肯通峡谷雪水奔涌的澄澈里,亦在香堆藏戏鼓点穿越时空的深沉中。它像大地精心保留的一枚古老岩窝,不仅收容了高原的峻岭清流,更悄然成为了旅人心灵深处一个温暖的栖息之所。自此远行,苍茫大美已非身外风景,而化为胸中沉静的回响,如雪山融水般,日夜滋养着行路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