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踏遍山河,也阅尽人间流云,却唯独对彩云之南的云魂牵梦萦。滇南那方土地,曾是我战斗与生活的旧痕,其后足迹更踏遍了云南的角角落落。云南的云呵,真如一场无休无止的奇幻剧,四季轮转,每一幕皆蕴涵着迥然不同的神采。
最任性妄为的,当属夏天的云了。日悬中天时,烈焰灼灼,云朵好像被晒得无处遁形,悄然匿迹,只留下一穹蓝宝石般澄澈的天,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可一到午后,它们仿佛得了无声号令,呼啦啦地自虚空中一齐冒将出来。此时的云,厚而重,如一座座飘浮的巨山在天际缓缓游移。在老山那些日子,我常痴望这些悬空的山峦出神:倘若它们轰然坠下,可会压塌人间屋宇?甚或……压碎敌寇?这念想固然荒谬。它们时而层层堆叠,聚成遮天蔽日的风暴云,浓黑如墨染的夜,内里闪电如金蛇狂舞,噼啪炸响,恍若谁在九霄深处燃放了爆竹。随之而来的,是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向大地,在尘土上撞开万千朵微小的水花。待雨收风住,天边一道虹桥悄然显影,此刻的云,宛如浸透了斑斓色彩的棉花糖,温柔地悬浮着。我便暗自揣想:这莫不是云中仙灵的盛大宴飨?方才的疾风骤雨正是它们恣肆的狂欢,此刻横跨天际的彩虹,便是它们舞罢抛洒的华彩缎带。
待时序入秋,云便收敛了脾气,像个娴静的小姑娘。天穹陡然变得高旷辽远,云絮也显得稀薄疏朗起来。多是些淡泊的白色,一片片,一绺绺,如遗落的羽毛轻轻泊在碧空。踟蹰于山间小径,仰首望天,那云便赠人一片深沉的宁静。它不复夏日的暴烈,也无春时的跳脱。或许秋光里,它只愿安安静静,做个独自美丽的存在。偶有雁阵掠过,排着谨严的“一”字或“人”字,从这些淡云下悠然穿行,那景象便凝成一幅无言的水墨。我总疑心,南迁的雁阵,是否也贪恋这份云的温柔,将这份轻盈驮在翅下,去温暖迢迢征途?
冬天的云,则添了几分幽邃的神秘。寒气弥漫,云似乎也慵懒起来。有时,整日天色灰蒙,云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灰布,沉沉地覆盖了整个苍穹。我常对着这灰幕痴想:这厚幔之后,莫非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宝?抑或云也畏寒,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然而,当冬阳偶尔奋力挣破云层,探出脸庞时,奇迹便产生了。那云忽然有了深浅浓淡,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层层洇染,自有一番萧疏清冷的韵致。它虽无春之活泼、夏之壮阔、秋之恬淡,却在这岑寂的季节里,展露出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别样之美。
云南的云,四时性情各异,宛如四位秉性独特的老友,轮番登场,诉说天空的无垠心事。我常觉看它不够,因为,它总能在下一刻,捧出令人屏息的奇景。
在西南边陲这片天眷之地,云南的山川已足够令人倾倒,而天上那诡谲莫测、绚烂不可方物的云,更为这神奇土地笼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面纱。云南的云,不屑于他处的拘谨平淡,它们仿佛自有精魂与情愫,在苍穹之下自在翱翔、肆意舞动。
欲睹云南云彩最摄魂夺魄的绚烂,必得在光影交织的魔幻时刻。首推朝暾夕晖,尤以雨季为甚。日出前半个时辰与日落之际,低斜的阳光奋力穿透云层,为云朵镶上熔金般的边,继而将漫天云絮泼洒成金红、橙紫、玫瑰粉的渐变色盘。若伫立于滇池、洱海之畔,看漫天云霞倒映于粼粼波心,上下天光共燃,那“火烧云”的奇观,直教人疑心是天庭失火,烈焰灼透了九重。而五月至十月的雨季,因了空气中饱涨的水汽,云层格外厚实且层次繁复,霞光穿透时,那色彩便浓郁如醉,仿佛天空饮尽了世间最醇厚的酒浆。
另一不可错过的奇境,是夏雨初霁。暴雨荡涤尘埃,天地如新拭的琉璃。积云、层云与高渺的卷云相互叠织,阳光在其间折射、嬉戏,乳白、铅灰、淡蓝……诸般云色同时铺展于碧空,常有七彩霓虹横跨其间,其梦幻迷离,非亲见不能信。秋冬清晨,则是云海的季节。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在麻栗坡的茨竹坝、元阳梯田、梅里雪山等高海拔之地,寒夜将河谷的水汽凝成浩荡平流雾。待旭日初升,万顷“雾海”如银涛翻涌,阳光泼洒其上,银白、淡金与深邃的靛蓝交织晕染,冷暖交融,构成一幅流动的巨幅抽象画。更有那特殊天象:夏季雷雨前,“火烧云”在乌黑的云底之上熊熊燃烧,红黑交织,天地如坠熔炉;或是丽江玉龙雪山之畔,气流遇山而成的荚状云,反射霞光,流转着珍珠母贝般迷离的虹彩,静悬山巅,如天外飞来的神秘器物。
云南的云,是季风与光影联袂挥毫的即兴杰作。欲捕捉其最炫目的瞬间,需怀抱静待花开的耐心,更需一点天地垂青的运气,方能在它挥洒泼墨的刹那,与之劈面相逢。
在彩云之南,云是穹苍最灵动的诗行,是岁月最深情的笔触。到云南看云,须得以那澄澈如蓝宝石的天空为无瑕画布,方能尽览其纯粹之美。这里的云,多得能铺满半壁天宇,姿态万千:时而如新弹的棉絮,悠然悬浮;时而又似天工巧排的鳞甲,或不经意间洒落的鸿羽,慵懒舒卷,仿佛连挪动一步都嫌费了气力。
晨曦初露,阳光如金粉洒落,薄云似轻纱,温柔地覆笼四野,给万物披上梦幻的纱衣。白昼里,它们或聚或散,幻化无穷——忽如万马踏空奔腾,卷起无形的烟尘;忽似霓裳仙子凌波曼舞,在蓝天的映衬下,流溢着难以言喻的斑斓与婀娜。待到日之将尽,夕照的巨笔挥毫,将云海染作最炽烈的锦缎:赤焰灼灼,粉霞流溢,俨然造化以乾坤为砚,泼洒出惊世骇俗的瑰丽画卷。
云南的云,蕴藏着独此一家的风情。它不似塞北之云那般粗犷泼辣,绝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狂放不羁,却深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那幽微如幻的朦胧三昧;亦不类江南烟雨中的云那般含情脉脉,未染“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的婉约纤柔,反生就“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大气雍容。它更不同于平原之上自由放牧的云朵,没有“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的寂寥清冷,却饱含“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烟火温情与天地同乐。
在云南,云是点化山水的无影之手。丽江玉龙雪山常半掩于云纱雾幔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那缥缈难测的奇景,正是云霭的杰作。东川的红土地,色彩浓烈到炫目,在气象万千、悠悠舒卷的白云映衬下,竟奇异地褪去俗艳,生出一种庄严深沉的磅礴气度。香格里拉的湖泊,倒映着纤尘不染的蓝天白云,借太阳的金梭,将雪山织成一片不容亵渎的圣洁,恍非人间。大理的苍山洱海,因云的眷顾而静默如谜,其无言的大美直抵人心。至于元阳梯田,本已是大地雕刻的绝色,当漫漫云海温柔覆盖其上,层层叠叠的曲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便真真化作了行走于人间的蓬莱仙境。
到云南看云,看的岂止是那流转变幻的形态?分明是借一片浮云,照见内心的澄明之境。在这片属于云的辽阔剧场里,你能窥见白云苍狗的世事无常,感悟天地悠悠的亘古长息,领略山重水复后的柳暗花明。甚而,你能从中照见灵魂深处自我救赎的幽径,寻得一方安顿精神的净土。云南的云,是造化慷慨馈赠的无价之宝。它以无尽的变幻,低语着这片土地深藏的故事,也让我们在这喧嚣扰攘的人世间,觅得一处存放宁静与自在的归所——原来所谓人间天上,不过是一朵云起处的心安。
仰望云南的云,终是俯察一场内心的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