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红月亮
暮色如纱幔般垂落时,我倚在三十一楼的阳台栏杆上,看晚霞将天际染成绯色的绸缎。兰山的轮廓渐渐隐入黛蓝,楼宇灯火次第亮起,整个城市仿佛在酝酿一场古老的约定。
二十三时刚过,夜空已褪尽残红。我静卧在阳台的躺椅上,任夜风拂过脖颈。阳台栏杆渐渐凝起水珠,恍惚间听见九岁那年的夏夜——父亲摇着蒲扇说:“天狗张开血盆大口,月汁汩汩渗出,染红了半边天。”彼时躲在柴垛后偷看的孩童不会想到,半个世纪后的自己,会在离地百米的空中等待同一个月亮。
二十三时二十八分,月球边缘开始泛起毛边,像被隐形的手指轻轻擦糊。零时二十七分,银盘明显缺损,仿佛真有贪食者在天际啃噬。我忽然想起一九八七年八月,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凯旋后的将士们,在陕西军营观看的月全食,年轻士兵们枕着枪械仰头惊呼,那轮红月曾照过多少征人与思妇。
一时三十一分,奇迹终于降临。暗红色月轮缓缓浮现在星空,如敦煌壁画里飞天遗落的胭脂扣,又似古籍中“玉兔酡颜”的醉态。全食阶段的月亮不再是那个清冷的银盘,而变成一枚温润的赤玉,被地球大气滤过的阳光为它披上神秘的红纱。楼下传来孩童脆生生的叫喊:“月亮流血了!”继而响起老人含笑的反驳:“是嫦娥在浣洗朱砂裙哩。”
我举起半凉的茶杯向虚空致意。二零二二年十一月黄河桥头的半轮红月犹在眼前,那时奔波归来的旅人何曾想过,三年后能在自家阳台与天地共赴这场盛筵。科学解释在此刻变得苍白,我知道那是太阳光中长波红光折射所致,却更愿相信这是父亲说过的“天狗舔月”,是千年传说在宇宙间写下的浪漫注脚。
二时五十三分,赤色渐褪。银白边缘重新勾勒出月轮形状,像褪妆的佳人重新绾起发髻。云絮散开时,红月亮如烧红的铜钉将夜空钉成深蓝绸布,那些闪烁的星子便是绸布上散落的银屑。
三时五十六分,月食终了。晨风捎来黄河水汽,东方已泛出蟹壳青。我忽然看见玻璃上凝结的水珠里,竟都藏着微缩的红月亮,像无数宇宙洒落的朱砂痣,在黎明前夕静静呼吸。
天狗终究吐出了月亮。而我知道,当某个夜晚红月再临,兰山脚下的这扇窗依然会亮着灯——如同月面上永远能看见的那点微光,那是人间为天地奇迹保留的温柔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