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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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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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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小调车

夜深人静时,我常从柜中取出那架小调车,置于灯下细观。它不过方寸大小,却承载着母亲半生的辛劳。木色已深,纹理间仿佛还浸着母亲的汗水,渗着母亲的温度。算来母亲离开我已十二载春秋,然这小小物事,竟将往日时光一一牵引回来,不容忘却。

这小调车是去年回老家时,在老屋角落寻得的。彼时它蜷缩于尘埃之中,蛛网纵横,几与废木同朽。我小心拾起,吹去浮灰,那熟悉的形状便刺痛了眼睛。记忆中,天水秦州老家的妇女们,人手一架这般物事,名唤“调车子”,专为拧麻线所用。母亲的这一架,我尤记得清楚。

清洗完毕,它以原本面目示我。四四方方,楸木所制,榫卯结构依然牢固。横梁立柱,不过拇指粗细,却支撑了母亲无数个夜晚。上梁下梁两端,各长出正方形寸许,雕作六棱形疙瘩柱,精致得很。一根细铁棍贯穿上下,套着一枚铜钱,母亲曾说那象征财富绵延。铁棍下端安着光滑把手,如今握在手中,犹觉应存母亲手温。

我忆起冬夜情形来了。煤油灯怯生生地立在炕头窗台,将母亲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晃动着,扩大着,竟有些巍峨了。母亲盘腿而坐,左手理麻,右手摇车,吱呀之声与古老歌谣相杂,填满了简陋的小屋。我则蜷于被窝,半睁着眼看那调车旋转,听母亲吟唱“小调车,四四方……”之句,不时发出痴问,母亲皆耐心应答,手中活计却未尝停顿。

那时乡间,妇女皆善针线。千层底布鞋与麻鞋,是必备手艺。谁若穿新布鞋出门,必招来啧啧称羡。母亲每年为我和哥哥各做布鞋麻鞋一双,这其中的麻绳,便全赖这小调车拧成。姐姐虽出嫁早,然母亲手艺,她尽数学了去,想来如今也应传于下一代了。

操作之法,我仍分明记得。母亲先将麻丝系于上梁,左手引线,右手握把,食指轻拨,调车便飞转起来。那几根散麻,竟就拧结成一股紧致细绳。母亲不时以唇润湿新麻线头,续接绳上,麻绳便不断伸长,如生活之延绵不绝。成束麻绳缠于车架,母亲按需裁断,扎把收存,以备后用。

父亲曾言,此调车乃请村中老木匠特制。选楸木为之,取其瓷实细腻。四根小方木经打磨榫接,成一方架。梁头疙瘩柱既可系麻,又能防绳散乱。铁轴穿洞,铜钱为垫,减少摩擦,亦寓吉祥。在今日观之,竟如红木工艺品般精致了。

冬夜寒甚,黑幕无垠,时间仿佛也被冻住了。然我们的小屋中,却因调车吱呀声而倍觉温暖。父亲坐在角落剥麻,母亲摇车捻线,我则窝在炕上,一面啃着凉洋芋,一面读些残旧书本,做着作家的梦。煤油灯下,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竟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母亲不时要往车轴滴几滴煤油,以减其声,免扰我读书。但那吱呀声早已深入我心,成为记忆的背景音律。小调车在母亲手中旋转不休,如风车般呼啦啦响,麻丝渐渐成坨,仿佛生活的希望也在那一转一摇间编织而成。

夜深时,母亲将拧好的麻绳理下扎把,又续新麻,调车再次响起。漫漫冬夜在这吱呀声中一点点消融,欢乐如透明露珠,无声沁入我的童年,使原本贫瘠的岁月变得生动起来。

如今我居金城,已多年不见那般冬夜,亦不复闻调车之声。然每取出此物,细心擦拭,往事便纷至沓来。这小调车见证了母亲如何以勤劳双手支撑全家,如何将苦涩生活拧出希望的绳缆。

母亲一生辛苦,节俭度日,病痛缠身,却从未停止为我们三姐弟付出。这小调车便是明证——每一根麻绳都绞着她的汗与泪,每一转都载着她的爱与梦。

我以塑料布将其仔细包裹,置于柜中深处。非为收藏古董,实是珍藏记忆。每思母亲,便取出观看,木纹深处,依稀可见母亲指纹;铜钱孔中,仿佛传来昨日歌谣。

人生长行,母亲已歇脚于十二年前的驿站,而我仍负笈前行。然有此小调车相伴,便如母亲仍在身旁,轻声吟唱,摇车不息。那吱呀之声,穿越时空,依然温暖着我的灵魂,告诉我从何处来,应往何处去。

母亲的小调车,拧出的不仅是麻绳,更是生活的韧劲;旋转的不仅是木架,更是岁月的年轮。它将会在我家中传下去,让后人知道,曾有这样一个妇女,用最朴素的方式,编织了最深厚的爱。

夜深了,我将小调车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窗外城市灯火辉煌,却再也照不见那个煤油灯下摇车的母亲。但我知道,在某个角落,调车仍在旋转,吱呀声仍在继续,母亲仍在吟唱。

这大约便是记忆的力量——让逝去的继续存在,让消失的永远鲜活。母亲的小调车,终将成为不灭的家传,在时间的长河中,吱呀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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