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了。这个数字沉甸甸的,像一枚浸透了时光的弹壳,落在心湖里,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波澜。
我坐下,将那三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战地日记本在膝头摊开。一本是上前线之前,兰州军区政治部为每位参战官兵配发的,蓝色封皮,烫有“战地日记”四个金色大字。一本是琳琳姐临别时赠予我的,封皮是那种最普通的软塑胶,粉色封面上印有竹子和骏马图案,寓意宁折不弯,一马当先。还有一本是总政治部歌舞团女歌唱家刘敏来我部慰问演出时赠我的,是当年最流行的硬皮本。三本战地日记边缘都已被摩挲得泛白、起毛,触手有一种温润的粗粝感,像极了当年猫耳洞里,被我们汗水浸透又风干了的岩石壁。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第一本。纸张已然泛黄、发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惊扰沉睡在字里行间的魂灵。字迹是蓝黑色的墨水,因潮湿而多有晕染,有些地方,墨迹的边缘呈现出一种暗褐色的斑痕,我已分不清,那究竟是南疆雨季的水渍,还是当年不经意滴落其上的血点。一股混合着纸张霉味、淡淡土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四十年前老山前线的味道。它像一个沉默的开关,瞬间将我推入了那条漫长的时光隧道。
我的指尖抚过一行字:“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阴,猫耳洞。” 只这几个字,那被压缩的、潮湿的、闷热的整个世界,便轰然重启。
猫耳洞,那哪里是洞,那是大地肌肤上一道浅浅的褶皱,是我们临时的巢穴,也是我们与死神比邻而居的囚笼。记忆里的空气永远是粘稠的,饱和着水汽、汗臭和硝烟味。外面是连绵的雨,或是能将石头晒烫的烈日,洞里却是永恒的阴湿。军毯永远是潮的,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第二肌肤。鞋袜几乎从未干爽过,许多弟兄的脚趾被泡得发白、溃烂,我们戏称为“阵地足”。夜里,不能有光,我们便蜷缩在黑暗里,听着山风、虫鸣,以及不知来自何处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声响。寂静,有时比炮火更可怕。
然而,青春的生命力是任何恶劣环境都无法彻底扼杀的。日记里,我记下了小李子——那个来自陕西旬阳、一脸稚气的小兵,在战斗间隙,用捡来的炮弹壳精心打磨成了一只小小的和平鸽;记下了大个子排长,用他粗哑的喉咙,在深夜低声哼唱家乡的民歌,那旋律混着泥土味,抚慰了多少颗思乡惊惧的心;记下了我们分享最后一支烟,一人深深吸一口,传下去,那一点点星火,在黑暗中传递着无声的慰藉。这些,是镶嵌在残酷底色上,温柔而坚韧的光点。
但日记的下一页,笔迹陡然变得急促、凌乱,仿佛书写者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今日战斗,激烈……王……牺牲。” 那个“王”字,墨水洇开了一大片。我闭上眼睛,炮火的尖啸、子弹的呼啸、战友声嘶力竭的呐喊、身体倒下的闷响……种种声音交织成一片,瞬间将我淹没。那个叫“王”的战友,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清晰起来,爱笑,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他说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给娘盖间新瓦房。可他的青春,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像他一样,把生命留在那片红土地上的兄弟,有多少?日记里,一个个名字,或清晰,或已被泪水模糊,他们不是冰冷的统计数字,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炽热,与我同吃一锅饭、同守一道堑壕的生命。他们的呐喊声,仿佛穿透了纸背,直接撞击在我的耳膜上:“冲啊!为了胜利!”
“不怕苦,不怕死,不怕亏”——这九个字,是后来被人们总结的“老山精神”。可在那时,我们哪里懂得这样宏大的词汇。我们只是坚守着,因为身后是祖国,是家园,是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那种“不怕”,是一种被责任和情谊淬炼出的本能,是看到身边倒下的兄弟后,从胸腔里迸发出的血性与决绝。这精神,不在教科书里,它就熔铸在这五百四十八个昼夜的每一个细节里,镌刻在这发黄的日记每一页的褶皱中。
一页一页地翻,一字一句地读。时光在阅读中失去了线性,我时而置身于四十年前的硝烟,时而又被拉回四十年后安宁的书房。窗外的车水马龙,与日记里的枪林弹雨,形成了无比尖锐又无比虚幻的对照。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们永远留在了老山,留在了二十岁左右的年华里,未能看见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平凡而珍贵的日出日落。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带着他们的记忆,非常幸运地走了四十年。
这三本战地日记,于我,早已超越了个人记忆的范畴。它是一座微缩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所有并肩作战的兄弟的名字;它是一张无声的“大合照”,定格了我们在国旗下最庄严的青春群像。它比任何照片都更真实,因为它记录着呼吸、心跳、恐惧、勇敢和思念。它,就是我的命。四十年来,我辗转多地,身边许多物件都已丢弃,唯有它们,我走在哪里,就带到哪里,精心呵护,如同呵护一段不容忘却的历史,呵护一群永不老去的灵魂。
合上日记,室内一片寂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封面上,将那抹岁月的昏黄镀上了一层金光。我仿佛看到,那光晕中,有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微笑,有虎牙,有粗眉,有清澈的眼神。他们,都在这本被硝烟吻过的日记里,获得了永生。
老山不老,精神长青。这薄薄的纸页,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