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像是从四十年的时光隧道那头,被一阵渭河平原的风裹胁着,颤巍巍地,却又执拗万分地,撞进了我的耳膜。它不属于我此刻身处的这座喧嚣都市,它只属于一个地方——马额。那个深深刻印在我生命中的第二故乡。
我的思绪,便在这苍凉顿挫的腔调里,决了堤,汹涌着向东,向东,越过千山万水,精准地落在那片位于临潼以东、仅有二十七点五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01
“马额”,地名里的古意与营盘的热血。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来自楚汉相争年代的铁血气息。传说项羽引兵入关,在此地见遍地马头护甲,遂以“马额”名之。想来,两千多年前,这片土地就曾被金戈铁马踏过,被英雄的豪气与悲歌浸染过。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它日后与戎装的缘分。
四十年前,我这个从天水走出的青年,就是在这片承载着历史重量的土地上,卸下了行囊。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十月,青春正好,心怀忐忑与憧憬,一身崭新的、还未佩领章帽徽的军装,将我带到了马额公社——那时它还叫公社,隶属于临潼县。
我的军旅生涯,是从三营驻地穆柯寨开始的新兵连。三个月,在人生的长河里不过一瞬,却足以将一个人的筋骨与精神彻底重塑。渭河平原的风,不像故乡天水那般温润,它卷着沙砾,在清晨五公里越野时,生生扑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尖,磨得年轻的脸庞生疼。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我们笔直地站着军姿,汗水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淌下,顺着帽檐,一滴一滴砸在水泥地上,顷刻间就被蒸发,只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记,蜿蜒如我们隐秘的思乡之情。
最深切的记忆,是深夜的紧急集合。哨音尖锐,撕破寂静,黑暗中是一片压抑着的、手忙脚乱的窸窣声。穿衣服,打背包,背水壶、挎包、子弹带……一件都不能少,一样都不能乱。背包带勒进崭新的军装,勒得肩膀火辣辣的,却不敢呲牙咧嘴,更不敢发出一丝怨言。因为我知道,从踏入这营门起,那个会因为想家而偷偷抹眼泪的少年,就必须被留在过去了。此刻,我必须挺直尚且稚嫩的脊梁,让眼神里装满与这身军装相配的坚定。
新兵训练结束,我被分到了三营八连,成为一名真正的炮兵,与八十五毫米加农炮为伴。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营房和炮场。我跟着班长,一遍遍拆解、擦拭那冰冷的炮栓,油渍浸透了帆布手套,金属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机油的味道,成为一种独特的记忆标签。夜晚,就在营房的灯光下,捧着厚厚的炮兵理论教材,那些关于射角、膛线、射击诸元的复杂数据,在笔记本上被密密麻麻地记下。那时总觉得,炮弹划出的完美弧线里,蕴藏着的是一个男儿对家国、对未来的全部想象与豪情。
我们的团部,驻扎在马额镇东北的咀王村,司政后机关在那两栋楼里运转着整个团队的脉搏。团直分队沿着村子东西排列,卫生队、修理所、汽车连在东,指挥连在西。一营在纸李村公路北边,场地开阔,团里的阅兵、比武都在那里举行,是阳刚与力量的展示场。二营在王沟,营房依着山势,一条清浅的小溪终日潺潺,流向沟底的水库,环境虽艰苦,却别有一番幽静。而我们三营所在的穆柯寨,则因北宋穆天王父女屯兵的传说,平添了几分历史的侠气。营区里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春来繁花满树,秋至落叶满地,为我们严格的军事生活点缀着诗意的生命力。站岗时,我常望着南边那传说中的千亩芦苇荡和丹霞地貌出神,想象着穆桂英当年在此操练兵马是何等的英姿飒爽。
02
军营的生活是直线加方块,而马额街的集市,则是泼洒开的、浓墨重彩的生活画卷。这条东西长约千米的街道,是临潼东南地区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史料记载,自明清乃至北宋,这里就商贾云集,甘肃、内蒙古、山西、河南的客商,将木材、家具、粮油运来,与渭北泾阳、高陵、渭南乃至蓝田、长安的买卖人交易。
每逢集日,马额街便活了。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粮食、油脂、汗水的气息,各种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汇成一部充满生命力的交响。街道不算宽,当年不足十米,两边店铺鳞次栉比,杂货店、百货店、理发馆、小旅馆、中药铺、照相馆……应有尽有。马车、牛车时而叮当着穿过人群,更添几分热闹。我有时会和战友利用休息时间出来逛逛,不为买什么,只为感受这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这烟火气,与我们营房里纪律森严的氛围形成奇妙的对照,却同样真实、动人。
我命运的转折,也发生在这马额。当我以为我的军旅生涯将始终与火炮的轰鸣为伴时,政治处的李广生主任和新闻干事杨越朝找到了我。他们看中了我笔头的那点功夫,说要调我去政治处搞新闻写作,还要送我去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进修。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李广生主任拍着我肩膀时,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道,以及他那句改变我一生的话:“笔杆子也是战斗力啊!”
这句话,如一道光,照亮了我前行的另一条路。从此,我的“武器”从钢枪火炮,变成了手中的笔。当上报道员的日子,我骑着自行车,跑遍了部队驻地的每一个角落。华山脚下雨林农场的抗洪大堤上,战士们肩扛沙袋的身影;抗震救灾的废墟里,那些扒得血肉模糊却毫不退缩的手掌……都通过我的笔和镜头,化作报纸上的方块字,传递着军人的忠诚与担当。我曾在凌晨三点的暗房里,守着显影液幽蓝的光,看着相纸上的影像慢慢浮现,专注得连老鼠顺着裤脚爬上来都浑然不觉。那段岁月,辛苦,却充满了发现的喜悦和创作的激情。
在马额,我虽远离故土亲人,却并未感到孤单。一次采访的机缘,我认识了一位长我一岁的姐姐,她的家就在部队附近。从此,我多了一个可以走动的地方。她的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待我极好,那种毫无芥蒂的温暖,熨帖着一个年轻士兵的心。后来,我们真就成了亲人。如今,奶奶和爸爸已逝,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妈妈身体硬朗,兄弟姐妹住在临潼,我们偶尔相聚,那份不是血缘胜似血缘的亲情,历经数十年风雨,愈发醇厚。
03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九八五年,百万大裁军,我们这支有着光荣传统的部队虽得以保留,但编制调整,需要移防耀县。深秋,离别的时候到了。
那天,我最后一遍走过营区,看过那熟悉的炮场、宿舍、哨楼,摸过营房前那粗壮的梧桐树。我站在穆柯寨的高处,最后一次眺望马额的全景:平坦的原野,安静的村落,以及那条熟悉的街道。渭河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我熟悉的黄土气息。没有长亭送别,没有折柳相赠,只有一辆辆军车发动机的轰鸣,和心中无声的潮涌。
我离开了马额,但马额从未离开过我。随后,我随部队上了老山前线,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后来,我退伍回到地方,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度过了几十年光阴。如今,我已退休,鬓角染霜,人生的波澜渐渐归于平静。可马额的一切,却愈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怀念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怀念李广生主任、杨越朝、杨斌、杨彩杉这些发现我、培养我的伯乐与贵人,也怀念与我同住一屋、却英年早逝的组织干事赵焕生。他们不仅是我的领导、同事,更是我人生路上的导师。他们的教诲、他们的情谊,早已融入我的血脉。
马额,于我而言,早已不只是一个地理名词。它是我青春的熔炉,是我人生的福地。它用风沙磨砺我的意志,用汗水浇灌我的成长,用温情抚慰我的乡愁,用机遇改变我的航向。它见证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一名合格军人的蜕变,珍藏了我最炽热、最纯粹的年华。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临潼县已成了临潼区,马额公社也变成了马额街道。想必那条老街已拓宽,营房也已旧貌换新颜。但我相信,那秦腔的韵味不会变,那渭河的风不会变,那深藏在每一寸土地下的、关于青春、奋斗和情义的记忆,更不会变。
马额,我的第二故乡。我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回望你,便是回望我燃烧的青春,回望一段永不褪色的峥嵘岁月。那岁月的底色,是军装的草绿,是领章的鲜红,是黄土高原的浑厚,也是我一生不变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