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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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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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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源,那一滴最初的呼吸

我自幼生长在北方,故乡是位于西秦岭南坡的天水市秦州区牡丹镇。说来奇妙,这片北方的土地,这条名为“稠泥河”的小河,竟也属于长江流域。它汇入西汉水,融入白龙江,奔进嘉陵江,最终归入长江。这就是我最初的长江概念,一条在课本上蜿蜒的蓝线,一个遥远而宏大的名字。

真正让长江在我心中活起来的,是初中第一堂地理课。朱彩章老师,那位来自东北的汉子,用他带着冰碴子味的普通话,为我们这些西北孩子打开了通往长江源头的想象之门。他讲述各拉丹冬的雪峰如何闪耀着亘古的银光,冰川融水如何滴答成溪,汇聚成沱沱河那最初的孱弱脉动。那一刻,长江源,如同生命最初的诗行,带着雪域的凛冽与纯净,一字一句地刻进了我的心房。那不仅是一堂地理课,更是一场精神的启蒙,一个梦想的播种。

我虽生活在长江流域的支流旁,但真正与长江本体相识相知,已是参加工作以后的事了。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深秋,我前往江西九江参加培训。旅程本身就如同一场仪式:从兰州乘火车至武汉,再从武汉码头,踏上了东去的客轮。当轮船的汽笛在江面拉响,我仿佛听见了一个古老文明的号角。第一次,我并非在地图上俯瞰,而是在长江的怀抱里感知她。江水是浑黄的,却黄得厚重,黄得坦荡,如同中华民族的皮肤;江风是湿润的,带着鱼腥与水汽,也仿佛带着巴山夜雨的惆怅与吴侬软语的温柔。三个月的培训时光,我几乎每个黄昏都与长江为伴。看江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看落日将整条大江熔炼成一条金色的巨练,看夜航的灯火在墨色的江面上拉长出流动的光影。从此,长江于我,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而是一位血脉相连、呼吸与共的巨人。我认知了她的宽广,爱上了她的深沉。

此后的岁月里,我利用一次次出差的机会,不断地走近她,跨越她,游览她。我的足迹,遍布了长江流域十一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我在重庆的朝天门看过两江汇合的激荡,在宜昌的三峡大坝前感叹过人力与天工的壮阔,在岳阳楼的月色下体味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古人情怀,在南京的秦淮河畔遥想过六朝金粉的繁华,在上海的外滩眺望过融入大海的浩渺前程。然而,走遍了下游与中游,那个最初的起点,那个梦想的源头——长江源,却始终未曾踏足。它成了我心底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召唤,一个必须完成的朝圣,一辈子的梦想。

乙巳盛夏,退休后的我终于得以卸下俗务的牵绊,带着一颗纯粹如同赤子般的心,在妻子的陪伴下,驾着我忠诚的伙伴,踏上了雄伟的青藏高原。此行的重点,便是寻找“三江源”,去拜谒我魂牵梦绕的长江源头。

高原的天,蓝得不像人间所有,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具有穿透力的湛蓝。在高原的腹地,各拉丹冬雪峰终于从朱老师的话语中、从我的想象里,巍然矗立在我的眼前。它披着万年不化的银甲,像一位沉默的远古神祇,守护着时间的秘密。冰川从它的肩胛垂落,那不是流动的瀑布,而是凝固的时光,是天地按下暂停键后留下的壮丽遗迹。

我站在沱沱河的源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去触碰那冰川裂隙中渗出的融水。一股刺骨的清冽瞬间传遍全身,那不是寻常的冰凉,而是一种带着生命原初力量的震颤。我仿佛触到了长江的第一缕呼吸,它来自雪山的骨髓,带着大地的脉动。这滴水,如此微小,如此清澈,谁能想象,它将是那万里奔流、滋养了半个中国的浩荡长江的起点?

放眼望去,冰塔林构成了一个超现实的水晶宫殿。那是造物主以冰为砖、以时光为泥砌成的殿堂。阳光穿透这些亘古的冰晶,不是直射而过,而是在其中流转、折射,幻化出七彩的光晕,宛如远古神祇遗落在此的调色盘,所有属于人间的色彩在这里都得到了提纯与升华。悬垂的冰凌,像凝固的泪痕,又像倒生的钟乳石,记录着每一个世纪的寒冷与温暖。听,“滴答”、“滴答”——融水从冰尖坠落,在下面的石板上敲击出清越的乐音。这乐音,比世间任何编钟玉磬都要纯粹,它是长江的第一声啼哭,微弱,却充满了宣告生命的庄严。就是这些微小的水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冰体的怀抱,开始了它们奔赴大海的、史诗般的远征。

高原的风掠过无垠的草甸,带来格桑花与苔藓混合的、清冷的气息。藏羚羊优雅的身影在天际线下掠过,它们蹄印的浅坑里,还残留着昨夜凝结的冰霜,像撒落的碎钻。五彩的经幡在海拔五千米的高空中猎猎飘动,每一次翻卷,都将藏民们虔诚的六字真言写进流动的云层。我俯下身,虔诚地捧起一捧源头之水,看那清冽从我的指缝间漏下,每一滴都在稀薄的阳光里,折射出一道道微型的彩虹。我忽然生出一种历史的恍惚——我捧起的,仅仅是水吗?这水,或许曾流过三星堆青铜面具那神秘的眼廓,浸润过诗仙李白月下独酌的酒盏,曾在岳阳楼的雕梁画栋间回旋盘桓,最终,化作了黄浦江边推动时代巨轮的晚潮。一滴水,串联起的是一部流动的华夏史诗。

远处的雪山,将它伟岸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如镜面般的水洼中,像天地共写的一首镜像诗,上篇是巍峨的现实,下篇是空灵的倒影。不远处,一位脸庞黝黑的藏族牧人,赶着牦牛群缓缓走过,挂在牛颈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那清脆的声音仿佛具有实体,将一池雪峰倒影的宁静轻轻摇碎,却又增添了几分生命的鲜活。此情此景,让我蓦然顿悟:与不远处的黄河源头、澜沧江源头一样,长江的源头,从来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坐标,一个经纬度的交点。它是生命最初的冲动——是冰川挣脱重力、向往奔流的勇气;是溪流穿越荒原、不畏峡谷的执着;是千万年来,从未停歇、向着东方大海的永恒奔赴。

当暮色如同胭脂,渐渐染红西边的天际,也给万年冰川披上了一层瑰丽的霞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那永不疲倦的滴水声和细弱的溪流声,汇成一曲古老而永恒的歌谣。我侧耳倾听,仿佛从那水声里,破译出了古老的密码。那是三叠纪的浪涛在古特提斯海里的回响,是青铜时代先民们划动舟楫的桨声,是唐诗宋词里吟咏了千年的平仄韵律。长江,就从这里出发,带着雪山的纯净与星空的辽阔,一路向东,将亿万年的故事与一个民族的命运,浩浩荡荡地写进大海那永恒的波涛之中。

此刻,我站在了这生命之河的绝对起点。回望来路,俯察当下,我看见一条银色的丝带,正从冰川的怀抱中缓缓抽出,它如此轻柔,仿佛正在解开高原大地的古老纽扣。就是这条丝带,将要串起青藏、巴蜀、荆楚、吴越……将整个中国的呼吸与心跳,串成一条璀璨无比的珍珠项链。这源头之水,不就是天地写给人间最温柔、也最磅礴的一封情书吗?

在长江源头的两天里,我踏足了沱沱河、通天河,遥望了当曲,了解了楚玛尔河。尽管从严谨的学术角度,关于长江的正源是沱沱河还是当曲,仍有探讨的空间;尽管历史的记载在不断更新,科考的结论或许还会被未来的发现所修正。但对我而言,这一切的争议都已不再重要。我真真切切地到达过这里,用我的肌肤感受过它的严寒,用我的肺叶呼吸过它的纯净,用我的心脏呼应过它的搏动。这,便足够了。

在我心中,通天河的广袤河床,沱沱河的冰川清泪,当曲的沼泽涌泉,布曲的深谷潜流……它们都是长江的源头,都是这伟大生命的组成部分。长江源头,不在某一个具体的泉眼,它就在这世界屋脊的“中华水塔”里,就在雪域高原每一座巍峨的雪山冰川里,就在青藏高原每一片广袤而脆弱的山峦湿地里。

我踏上了归途,将各拉丹冬的雪峰留在身后。但我知道,我已将一滴长江最初的呼吸,携回了我的心房。从此,我的脉搏,将与那万里之外的江涛,一同起伏,直至生命的尽头。那来自世界之巅的滴水清音,将永远在我灵魂深处,滴答,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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