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身军装,一身“六五”式军装。它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膝上,像一段被熨烫平整的、沉默的往昔。深沉的草绿色的确良布料,在午后的光线下,并不发出耀眼的光,只是内敛地、温存地吸纳着光线,泛出一种类似于老旧树叶般,柔和而笃定的光泽。那是一种属于大地,属于山峦,属于漫长岁月的颜色。我的手轻轻抚过布面,质地已然有些发软,甚至在某些地方,磨出了近乎透明的纹理,指尖触上去,能感受到一种无比驯顺的、被时光与汗水共同洗涤过的温凉。这凉意,仿佛带着声音,倏忽之间,便把我卷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同样被阳光照得透亮的清晨。
那也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真正属于我的、穿着军装的清晨。
那一日,营房外梧桐树上的蝉鸣,似乎也比往常收敛了一些。我领到了属于我的那一套崭新的“六五”式军装,还带着布料特有的、生涩而干净的气味。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它穿上的。当那紧密的布料终于妥帖地包裹住我年轻的身体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的重量,便沉沉地、又无比踏实地落在了我尚且单薄的肩头。那并非物理上的沉重,而是一种精神的灌注。我小心翼翼地扣上那深咖色的胶木纽扣,它们像一排严肃的、忠于职守的士兵,将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牢牢地锁在了我的胸前。然后,是领章,那两片火焰般的、纯粹的红,在草绿色的领子上,灼灼地燃烧起来。最后,是军帽,帽檐需要仔细地压出一个利落的弧度,而那枚全红的五角星帽徽,正正地居于眉心之上,仿佛一瞬间,便校准了我整个生命的航向。
我站到队伍里,不敢有丝毫的晃动。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我看见身前身后的战友,我们都成了同一种颜色,同一种姿态。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不再是那个从秦州西南山区走出来的、略带青涩的青年了。这身军装,像第二层皮肤,更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熔炉,将我们每一个独立的个体,毫无保留地融化,然后重新铸造,锻打成一个统一的、坚不可摧的名字——中国军人。那衣领摩擦着脖颈的微痒,那袖口约束着手臂的紧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这个崭新的、光荣的身份。
这身军装,很快便不再崭新了。它开始真正地融入我的生命,记录我的呼吸。我穿着它,在渭河平原的寒冬里上哨站岗。风像冰冷的刀子,试图从每一个缝隙钻进来,而这身“六五”式军装里面的棉衣,便是我最忠实的壁垒。体温将它暖热,它便用这暖意回馈我,陪伴我一起将漫漫长夜站成黎明的曙光。汗水,不知浸透过它多少回。在南方酷暑的操场上,在全副武装的越野中,汗水如溪流般淌下,将这草绿色染成更深、更沉的墨绿,在前胸后背,画出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地图。那地图,是拼搏的勋章。
它也曾沾满泥泞。在战术训练的匍匐前进中,在边境巡逻的泥泞小道上,泥土毫不客气地拥抱它,雨水肆意地冲刷它。它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然后在每一次清洗后,带着皂角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重新挺括起来,仿佛在说,一切的磨砺,都是为了更好地前行。
我怎能忘记,那些穿着它,与战友们并肩的日子呢?在简陋的营房里,我们穿着同样泛白的军装,分享一封家书,一块压缩饼干,那衣袋里,似乎也装着我们共同的秘密与欢笑。我们一同在烈日下吼出嘹亮的口号,一同在炮火遍布的硝烟中冲锋。那绿色的方阵,涌动的是我们金色的年华,是生命中最纯粹、最滚烫的激情。这身军装,它见证了我们如何将孤独在哨所的星空下,酝酿成一杯醇厚而略带苦涩的美酒;又如何将漆黑的、危机四伏的夜晚,用坚定的脚步,挥洒成一曲豪迈的、无畏的诗篇。
它更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坚韧与信仰。那是一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这身“六五”式军装,以其极致的简朴,达成了极致的统一。没有繁复的装饰,没有耀眼的肩章,只有一片朴素的绿,与三点炽烈的红。这红与绿的搭配,是那般经典,那般深入人心。它行走于大地,收获的是人民眼中毫无保留的敬仰、信任与依赖。在唐山大地震那撕裂的废墟上,有无数这样的绿色身影,如何用磨破的肩膀、流血的手指,为被掩埋的生命,刨开希望的通道。那时,军装的绿色,就是绝望中生命的颜色。在南疆的烽火里,这身绿色与红领章,更是化作了移动的堡垒、祖国的界碑,浸透着硝烟与血汗,却愈发挺直了脊梁,昭示着一种不可摧毁的忠诚。
女儿的声音,将我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轻轻拉了回来。“爸爸,你穿这身,真精神。”她笑着说,眼睛里闪着光。我这才从膝上捧起这套军装,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再次将它穿上身。肩膀处有些紧了,腰身也不复当年的合体。岁月到底是在我的身体上,刻下了它的痕迹。然而,当我站到镜前,看到那熟悉的绿色再次包裹住我,那鲜红的领章与帽徽,在苍老的面容上重新点亮一抹坚毅的神采时,我的心,又一次被那久违的激情所充满。相机快门响起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时光在这一身戎装上,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循环。我的青春,女儿的现在,家族的传承,与一段宏大的国家记忆,在这一瞬间,交汇,定格。
这身“六五”式军装,它早已不仅仅是一件衣物。它是我的青春,我的信仰,我生命中最华彩的乐章。它是镌刻在时光里的戎装记忆,是永不褪色的精神图腾。如今,它虽已静静地躺在衣柜的深处,但我知道,它所代表的一切——那分执着的追求,那种坚定的信念,那股独特的气质,早已如这布料的纤维一般,深深地织入了我的血脉,我的灵魂,直至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