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在金城的兰山脚下住了四年多。家安在楼房的顶层,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视野是开阔的;每日里推窗见山,便觉得是与它朝夕相对的了。这般的相对,固然是亲切的,然而终究隔了些距离,仿佛读一封文辞华美的长信,虽则字字恳切,总不及执手相看,呼吸相闻来得真切。于是,这登兰山,于我而言,便成了家常便饭的一桩事,如同去拜访一位熟稔的老友。而这四季之中,最教我牵念,也最教我沉醉的,便是兰山的秋了。
兰州的秋,是极有脾性的,来得不拖泥带水,倒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那盘踞了一夏的、阿富汗沙漠般酷烈的炎热,便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卷走了,换上了曼哈顿夜色似的、沁人心脾的凉爽。人们常说“一夜入秋,两夜穿棉”,这话是半点不假的。天蓦地高了,远了,像一块被反复擦洗过的、无瑕的蓝宝石。那空气吸进肺里,清冽而甘醇,真能洗肺;那视野望出去,空旷而澄明,确可洗心。然而,你若是以为兰州的秋便是这般的干爽利落,却又错了。不知从何时起,秋日的雨水也格外地多了起来,绵绵密密,一下便是好几日,仿佛要将一年的缠绵都在此时耗尽似的。这倒让本地的老住户们有些无所适从了,城里的,觉着屋里屋外都潮润润的,疑心是自家开了排湿机;山里的,则对着祖辈传下来“干旱少雨”的老话,搔着头皮,思忖着是不是该修订一番了。
今年的兰山,便是在这多情的秋雨里,绿得格外恣意,格外深沉。那漫山的绿,经了雨水的浸润,肥腴得像是要滴下油来,乍一看,竟让人生出几分身在江南的错觉。而这雨中的兰山,正是古“兰州八景”里顶出风头的一个,唤作“烟雨兰山”。有些风景是孤高的,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自顾自地美着;兰山却不,它像是热情好客的主人,将那满山的美景毫无保留地铺陈开来,唯恐你错过一分一毫。雨一来,那可了不得,整座山便仿佛被一位看不见的画师,霎时改了风格。原先那西北特有的、带着些泥土气的粗犷线条,一下子柔和了,晕染开了,成了一幅偌大的、正在创作中的水墨长卷。连我这本地人,也常常忍不住要在雨中多走几步,心里惴惴地,生怕一不留神,便错过了它某个惊心动魄的“美颜”时刻。
你若问我,兰山到底有什么好?我可以扳着指头,如数家珍地告诉你:有山,有雾,有雨,有烟,有亭台楼阁,有万家灯火……热闹得很。但以我一个曾经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的退休人的眼光来看,兰山最妙的本事,是能教你在西北这固有的、大刀阔斧的苍凉底色里,忽然地,毫无预兆地,撞见几分江南似的婉约与细腻。那感觉,好比一个三天没剃胡子、膀大腰圆的关西大汉,忽然间竟学起那江南的文士,点了蜡烛,泡起脚来,水里还要浮沉着几片香薰的花瓣。这其间的反差,带着一种天真的、不自知的幽默,你若说这不是生活对于常态的一种温柔的调侃与反攻,那还有什么能算作是荒诞的诗意呢?
这秋雨落在兰山上,是不同于别处的。它不像江南的梅雨那般黏稠,也不似夏天的暴雨那般急躁。它落得从容,落得斯文,带着一种旧式钟摆的节奏,“滴答——滴答——”,不慌不忙,仿佛一位沉思的哲人,还没有想好这篇关于秋天的宏文,究竟要写到何时才算是圆满。雨水将每一片叶子都洗得晶亮,那湿透的山路,走起来,鞋底便像是被它紧紧握住了一般。脚踩在石阶上,发出“吱吱”的、清亮的声响,不像是下山虎的威吼,倒像是踏进了某个热气腾腾的澡堂,新鲜之中,透着一股子家常的慰帖。风挟着雨丝拂到脸上,那雨珠凉丝丝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刺激,一下子便醒透了你的头脑。于是,你便没由来地觉得,自己仿佛是这座山特意等候的宾客,是专为赶赴这一场秋雨的盛宴而来的。
沿着湿漉漉的山路向上,最负盛名的,便是那三台阁了。它在雨中,常常像个顽皮的孩童,与天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你奋力登上去,极目远眺,眼前的景象却教你怔住了。整座兰州城,都藏到一锅巨大的、即将沸腾的“冒菜”里去了——那迷迷蒙蒙的雨雾,便是那锅浓白的汤底,兀自翻滚着;城里的高楼大厦,都隐了形,只剩下些影影绰绰的轮廓,像是沉在锅底的各色食材;那蜿蜒穿城而过的黄河,此刻也不再浑黄,成了一条柔亮的、曲折的银丝带,倒像是谁持了筷子,在这“锅”里轻轻一搅,又淋上了一勺鲜亮的辣子油。两岸的房屋,也都失了本色,甘心做了这水墨画里的配角,淡到只剩下几笔写意的影子。这时候,天地间静极了,只听得雨打树叶那“沙沙”的、细密的声响,连夏日里那聊胜于无的虫鸣,也彻底销声匿迹了。这寂静浓得化不开,让你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罢了工;然而凝神再听,那放大了的,一声声沉稳而有力的,原来是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平日里那些纷繁杂乱的思绪,浮躁不宁的心绪,竟都被这雨声、这寂静,不由分说地扣下了分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再看那山间的长廊,平日里风吹日晒,漆色显得有些黯淡沉闷,经了这场雨的洗刷,那朱红的栏杆,竟像是敷了一层透明的油彩,自顾自地鲜亮起来;那青瓦的檐角,油亮亮的,反射着天光,比时下健身达人脸上敷完面膜的光泽,还要润泽几分。可莫要小瞧了那路旁的野花,平日里灰头土脸的,不甚起眼,此刻却都小心翼翼地端着上天赐予的雨露,红的越发娇艳,粉的越发妩媚,在风雨中摇曳生姿,让你疑心自己不是来登山,而是不慎闯入了一场它们精心准备的秋季时装秀。还有些不知名的野果子,浑圆饱满地挂在枝头,水珠儿顺着果实的曲线往下滴淌,摇摇欲坠的,十足是个卖萌的俏皮模样。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散出的、那股子醒神的腥气,以及草木被洗涤后溢出的、淡淡的清芬。那冷意是透骨的,却又不伤人,只让你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这空气重新洗刷过一遍,竟不敢深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要换了一副崭新的肝肠。
山路不算宽阔,曲曲折折地,引你到了望河楼。此处的景致,更是奇绝。那雾气,浓得像是打翻了的牛奶,将自己团团围住,本来是想看山的,却不小心被这“奶霜”包裹得严严实实,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正当你彷徨无措时,一阵风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那厚重的幕布“唰”地一下掀开。方才还隐匿不见的峰峦,便又重新探出头来,那被雨水浸透的绿意,盎然欲滴,像极了刚从美容院里做完护理出来的少女,明艳照人,容光焕发。你不由得要感叹,原来这大自然,也是这般贪美,这般懂得捧场的。古人说雨能冲刷心事,从前总觉得是文人的矫情,到了此刻,你才真心信服了。什么烦恼,什么忧愁,都被这无所不在的雾气轻轻一裹,便带着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去了。“不知身在何处”,是丁,身在此山中,愁也罢,乐也罢,索性都交给这无边无际的烟雨,代为保管了吧。
站在这如诗如幻的烟雨兰山里,我常常会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遐想。我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干燥得几乎要爆裂的空气里的人,心理的防线,似乎也像那干涸的土地一般,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偶尔遇上这样一场润泽的雨,那防线便不由自主地、温柔地溃败了。什么人生的宏图,生活的琐屑,此刻都不愿去想了。唯一愿意做的,便是在这烟雨里,漫无目的地兜上一个大圈子,然后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赏景达人”。人生说到底,或许也不过是这样一场在风吹雨打间的短暂溜达罢?看似随意,内里却绷着紧张的弦;你拼命地想看清前路的风景,它却反手给你一片诗意的模糊。然而,我们偏偏就爱这模糊,爱这朦胧,心甘情愿地在此刻“浪费”光阴,仿佛每多浪费一分钟,便多赚了一分虚无缥缈的情怀——在这一刻,我们可以是诗人,是哲人,是那山水画里一个无名的、却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点景人物。
等到雨势渐歇,烟雾缓缓散尽,青山依旧,天地复归清明,你心里反倒会生出一丝淡淡的迟疑:方才所经历的那一番美好,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自己一时情动于中,生出的错觉?但转念一想,是梦也好,是真也罢,既然见了,便是缘分。兰山依旧是那座兰山,年年岁岁,默然矗立;烟雨也总会常新的,岁岁年年,如期而至。只是我们这些看山看雨的人,年年不一,月月不同,心境自是迥异。有人说世界会变得更好,也有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想,他们大约都是对的。毕竟,山间的雨雾总要消散,而人生一世,亦不过如天际的浮云,聚散无常,变幻莫定。
回头想想,我们这些俗人,学着古人的样子,来这山中寻觅诗意,即便有些“东施效颦”的嫌疑,倒也没什么可丢人的。“烟雨兰山”这种见缝插针般降临的美好,便如同你在街头偶然拾得的十元钱——它断然不会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却足以让你在归家的路上,心安理得地多吃上一串烤羊肉,夜里躺在床上,回味着那油香与满足,嘴角掖着一点偷快的笑。你还可以站在山顶,对着那空濛的山色,与自己作一次虚伪而又真诚的告白:“此刻的我,是天地间最幸福的人。”当然,这幸福顶多持续五分钟,下山回家,依旧要掀开那冰冷的被子。山是从来不留人的,雨也不会特地等候哪一个,八景的妙处,过后回味起来,大都成了酒酣耳热时的谈资。
然而,即便世事荒诞,人生常似囧途,只要这烟雨一来,兰山依旧会美得不可方物。我们自嘲也好,调侃也罢,都不必装模作样,摆出一副深沉的面孔。人生顶破了天,也不过是一场烟雨过后,带着满身潮气的小小散步。兰山不会记得你曾经在此站立了多久,发出了怎样的感叹;而你,却断不会忘记,在那一片无边的朦胧里,自己是如何奢侈地,偷得了一刻浮生中的闲懒与宁静。
倘若,你还没有等到下一场催发兰山烟雨的秋雨,便已然老了,那也没什么要紧的。这山上的秋色,我见得太多了,各有各的好,却也不必强分高下。重要的是,在今晚,在此时此地,你终于从这默然的兰山那里,学会了一点最朴素的道理:“珍惜这当下罢,不然,这雾气撒下来的、如同额外工资似的清欢,转眼间,也是要化作追悔的泪的。”
兰山的秋,便是一封天地写就的、无需投递的情书。它写在五彩的叶脉上,写在层林的尽染处,写在迷离的烟雨间,也写在每一个于此山中,觅得片刻安宁的、悠悠我心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