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天水,人们把秦州区天水镇俗称为“小天水”。
这名字,一入耳,便觉得亲切,仿佛不是地名,倒是邻家一个温厚少年的小名。它离我的故乡牡丹园极近,同是那部厚重的三国演义里,几页被风沙浸透、被热血浇灌的篇章。幼时听老人说古今,总觉得那金戈铁马的喧嚣,就藏在镇子外那些沉默的黄土山梁背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时光。
车行渐近,周边的景色便不同了。平阔的川地收束起来,两旁的山势陡然峻峭,像两扇徐徐关闭的巨门。这便是铁堂峡了。峡口极窄,抬头望去,天,果真成了一道苍白的缝隙。那岩壁是青褐色的,仿佛被远古的炉火冶炼过,又让岁月的雨水冲刷得光滑而冷峻,垂直地立着,森森然有兵气。风从峡谷中穿过,带着西汉水潮湿的腥气,呜咽着,你侧耳细听,那声音里似乎不只是风,还有遥远的马嘶,隐隐的鼓角。
脚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水关。
当年三国的那一幕,仿佛就定格在这山峡之间。我想象那个春天的早晨,诸葛丞相的大军,便埋伏在这嶙峋的岩石后面。那时的天水关,该是怎样一派森严。关城踞于东侧台地,控扼着这咽喉要道。而今,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只余下二百米长的夯土基址,寂寞地趴在荒草里。我走近了,用手轻轻抚摸那斑驳的墙体。夯层还清晰可辨,一层一层,是岁月写下的日记;那一个个碗口大的夯窝,像无数只凝固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流云。这里再没有旌旗招展,只有一株倔强的蒿草,在墙头摇着一点可怜的绿意。
我的目光越过这废墟,望向不远处西汉水冲积出的一片小小川地。那便是今日的天水镇了。镇子不大,五彩斑斓的屋舍,一幢幢的高楼,静静地卧在三山环抱之中,如一个安睡的婴孩。谁能想到,这静谧的镇子,竟是“天水”这一名号作为行政区划的起点呢?从唐代的县治,到元代的里,再到民国的镇,名称几经更迭,它却始终守着这方水土,像一个褪了色却依然庄重的印记。为了与后来的天水县区别,它便得了“小天水”这个谦逊而又带着几分亲昵的称呼。这名号里,有种繁华落尽后的淡然,像个曾经的世家子弟,安于如今的布衣生活,只在偶尔的谈吐间,泄露一丝往日的不凡。
镇外有姜维的衣冠冢,还有一座小小的武侯祠。祠是后建的,显得有些新,反倒不如那荒芜的夯土城墙来得撼人心魄。然而,立在祠前,你依然能感到一种精神的延续。想那姜伯约,本是魏国的中郎将,一身才学,满怀忠忱,却因主帅的猜忌与诸葛亮的奇计,在一夜之间,国与家都回不去了。他在这里拔剑四顾,心境该是何等的苍凉与决绝!他归了蜀汉,继承了武侯的遗志,也将自己的后半生,牢牢系在了这“兴复汉室”的悲壮事业上。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从这“天水关”开始,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灿烂而惨淡的征途。
清人编纂的州志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天水关即古上邽城,姜维归蜀处。”历史的笔迹,终究是落到了实处。更早的,还有诗圣杜甫,他漂泊至此,穿行这险绝的铁堂峡,留下“山风吹游子,缥缈乘险绝”的诗句。他那时的心境、身世的飘零,与这古战场的苍莽融合,便更添了一层悲怆。这山,这水,这风,似乎千古以来,吹拂的都是一样的寂寞与艰难。
归途上,暮色渐合。我忽然想到,这“小天水”的流水,竟是属于长江流域的。故乡的稠泥河在此归入西汉水,牡丹园与小天水一衣带水。那看似平静的西汉水,一路向南,汇入嘉陵江,最后奔流到海不复回。这多像历史本身,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那些英雄美人的传奇,最终都像这河水一样,沉淀了,流逝了,化作了民间戏文里一声苍凉的唱腔,化作了考古学家手下一枚生锈的箭镞,也化作了我们这些后来者心头,一缕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乡愁。
小天水,你是一个地名,更是一段沉甸甸的过往。你让那本书上的字句,都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土石,可以聆听的风声。我走了,带着你一身的暮色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