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魂,是系在宝峰山上的。
这山,故乡人多唤它“爷山”,透着一种亲昵的、不容置辩的虔诚与敬畏。它又唤作“尖山”,这名字是写实的,从我们姚家团庄的沟口望过去,它便那样孤零零地、峭拔地立着,在周遭一片和缓的、睡意沉沉的土黄色山梁中,独自撑起一片青黛,确像一枚楔入苍穹的尖钉。然而,我总爱叫它的本名——宝峰山。这名号里有雍容,有光华,仿佛藏着些不为外人道的珍宝。
幼时,它是我和父亲放羊的所在。羊群如散落的云絮,在它膝下的坡上漫开,我便寻一块光洁的石头坐下,看山风如何将草叶吹出一波波的绿浪。后来上中学,学校的农场偏偏又设在了这里。于是,少年人的汗水,便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它。春日里背着沉甸甸的肥料,一步步踩在松软的土路上;夏日里抢收那一点微薄的麦穗,背脊被日头炙得生疼;秋日里和同学们一起掰玉米、刨洋芋,小脸被寒风吹的通红;跟着大人植树,将一株株细弱的松柏苗、槐树苗,连同渺茫的希冀,一同栽进土里。那些年,我几乎用脚步丈量遍了它的每一寸肌理,我熟悉它哪条小径旁有甜美的野莓,哪处山坳里藏着一眼清冽的泉。它于我,不像一座神山,倒更像一位沉默而严厉的父辈,看着我蹒跚,看着我成长。
然而,真正识得它的面目,却要等到许多年后,一次用尽全力的登临。
从牡丹镇的街市出发,路是吃力的。沙土路在烈日下泛着白光,像一条懒洋洋的、褪了皮的蛇,蜿蜒着向上。两旁少有遮拦,人就完全暴露在天光下,汗水淌下来,渍得眼角生疼。这般行走,便不仅仅是用脚了,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用肉身的困乏,去兑换某种高度的、笨拙而虔诚的仪式。
走得乏了,正欲喘息,路却悄然一转。一片光明的、泛着土白的小路引着我,眼前豁然开朗。先入眼的,是那一片沉着的、庞大的黛绿。是松,是柏,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树。它们单看都不甚高大,却因着这“成群结队”,便生出一种森然的气象,仿佛神的卫队,静静地、肃穆地立着,掩映着山顶那一片凌乱的殿宇的飞檐。风过处,满山是低低的絮语。
山顶的庙宇群,确是有些杂乱的,祖师殿、三霄殿,挨挨挤挤,像是乡人们自发重建时,将满腔的热忱与敬畏,未加雕琢地堆砌了上去。但这杂乱里,自有一种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教义不在高深的经文里,就写在门楣的楹联上,画在门框的彩绘间。
“红日素月装点名山雄姿,晨钟暮鼓传送仙阁纶音。”这是山与天地的对话。
“人宜对也心尽其诚,神所庇兮积善成德。”这是神与凡人的契约。
“香烛灯火总关情凡民心愿,草木金石皆治病圣人伟业。”这更是将最朴素的愿望与最广博的慈悲,融在了一处。
我默念着这些句子,只觉得那墨迹里,满是故乡贤达的心迹,也满是无数平凡香客的祈愿。神,仿佛并不遥远。他只占了这山之巅,这一方小小的庙宇,而将整座山,连同山下的河谷、村庄,都慷慨地留给了我们。草木在这里尽情地荣枯,鸟兽在这里自在地生息,庄稼在这里一季一季地养育着人的性命。这,便是神的胸襟了。万物在他的注视下澎湃地活着,他便是欣然的。
立于这平坦开阔的山巅,我才恍然大悟,从前在山下看它,真是“不识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外”了。从前只看见它一面的陡峭,却不知它四周的峰峦,是怎样一种聚拢的姿态!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嵯峨着,逶迤着,磅礴着,仿佛朝臣的觐见,又如同儿女的依恋。而宝峰山,坦然受之,它是这一带山脉当之无愧的领袖。
这时,便有风来了。初时是徐徐的,拂在脸上,像清凉的绸缎。这风,不是科学家口中那单纯的“空气流动”。我分明听见了,这是山的话语,是四面那些沉静的山峰,向它们的领袖送来的问候。它们离得或远或近,心意却都由这风送达了。山岚是它们的衣裳,淡淡的蓝,薄薄地飘浮,在沉静中透出一种缱绻与悠闲。故乡有瑰丽的神话,说“马踏飞燕”并非马踏着了燕子,而是风神在天庭疾走时留下的残影。此刻,我信了。这温和的风声,便是山与山悠长的谈话,而那位力量足以摧枯拉朽的风神,此刻大约正在小憩吧。
向南望去,景象又是一变。大柳树的主峰——刘家大山,巍峨地矗立着,像一位沉默的巨人。而更远处,一排排低矮的山峦温柔的曲线间,静静地躺着几十个村庄,像摇篮里的婴孩。那里炊烟依稀,生活正以它自己的节奏上演。此刻,是空旷的,是寂静的。
但这空旷里,何尝真有空旷?我想起老子的话,“惚兮恍兮,其中有象”。那一片看似虚无的天地间,正有新的生命在泥土下萌动,在田垄间生长,在母亲的腹中胎动。我看不见,却感知得到。这寂静中,又何尝真有寂静?那村庄里的鸡鸣犬吠,锅碗瓢盆的碰撞,男男女女的闲谈说笑,汇成一片和谐的嗡鸣。我听不到,却想象得出。
这便是“道”了罢。是那“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无穷造化。而我年少时在此渗入土地的汗水,竟也算是对这造化,一种微末而赤诚的回报了。
下山时,已是夕阳西垂。回望山顶,庙宇的轮廓在逆光中成了剪影,愈发显得神秘而崇高。那条上山的小路,依旧泛着土白的光,它引领凡人走向神圣,也将一份洗礼后的宁静,引回凡尘。
宝峰山,这故乡的灵山,它收容了我的童年,磨砺了我的少年,成就了我的中年,最终,在我的晚年,赐予我这般深沉的顿悟。它不只是地理的标高,更是精神的坐标。那万木的葱茏,那峰峦的聚拢,从此便也长长久久地,聚拢在我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