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道,是故乡的骄傲,也是故乡一张靓丽的名片。
小时候,我是这里的常客。离开故乡几十年后的一个夏日午后,我再次站在了这里。脚下的稠泥河,依旧那么不知疲倦地、潺湲地向南流去,注入更远的西汉水。河水是清浅的,看得见底下圆润的卵石,水声淙淙,不急不躁,仿佛不是在诉说一场千年前的惨烈伏杀,而是在低吟一首亘古的、关于时光的谣曲。东西两面的山峦,王家梁山与旋帽嘴梁,如两位沉默的巨人,亘古地对峙着。它们陡峭的崖壁,被岁月与风雨剥蚀出斑驳的痕迹,上面倔强地生长着些蓊郁的灌木,给这铁青的巨石底色添上了一抹柔和的苍翠。峡谷在这里骤然收束,窄处果真只容得下一道单行,抬头望天,天也成了一条幽蓝色的、飘忽的带子。
好一个天然的“门道”!无怪乎古人要称之为“木门”了。这名字的由来,乡亲们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古时此地林木蓊郁,贩运木材必经此峡;另一说则更远溯至东汉,段颎在此筑木栅以御羌人。而我此刻觉得,这“门”,更像是一道时空的界限,迈进去,便是鼓角铮鸣的往昔;退出来,便是车马稀疏的今朝。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峡谷东侧的那片高坪——张郃坪。坪上如今想必是种满了庄稼,在夏日阳光下,该是漾着安静的绿意。然而,在我的脑海里,它却霎时变换了模样。仿佛看见,那一年的暮色,也该是如此昏黄罢。蜀军的旌旗,就悄无声息地掩藏在这片山林的背后,刀剑的冷光与将士们屏住的呼吸,都溶入了愈来愈浓的夜色里。那位羽扇纶巾的汉丞相,或许就立在对面山崖的某处,他的目光,如这山谷中的寒星,冷静而又灼灼。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只待那追兵的到来。
史书上的记载是简略而冰冷的:“郃追至木门,与亮军交战,飞矢中郃右膝,薨。”寥寥十余字,便为一位魏国名将的一生,画上了仓促的句号。可当我站在这谷底,听着风声穿过林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时,那历史的简笔便陡然丰盈、立体了起来。我仿佛能听见,魏延与关兴伴败的马蹄声,是如何清脆而又焦灼地敲击着这谷底的碎石;我也仿佛能看见,张郃一马当先,率着五千魏兵追入这绝地时,脸上那混合着追击的兴奋与地形带来的隐隐不安。然后,便是那一声石破天惊的鼓响!刹那间,两岸的火把如星河倾泻,照得峡谷如同白昼,滚木礌石轰然而下,堵死了来路与去路。最致命的,是那来自高处的、密集如飞蝗的箭雨——是“万弩齐发”!我想象不出,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位身经百战的“壮侯”,在身中数箭,跌落马鞍时,眼中最后看到的,是蜀中哪一位无名士卒弓弦上冷冷的反光?他的耳畔,最后响起的,是渭水河畔司马懿的军令,还是邺城朝堂上的喧哗?一切,都消散了。只剩下这稠泥河的水,千年如一日,洗着历史的血污,静静地流淌。
同行的朋友指向不远处谷底一块浑圆的巨石,说那便是“石鼓”;又指着一座小小的土丘,说那是后来乡人恢复的“土钟”。石鼓与土钟,一自然,一人为,在这幽谷中默然相对。相传那石鼓,本是诸葛丞相擂鼓督战的将台,历经风雨,自堕谷中。我走近了,伸手抚摸那被时光打磨得光滑无比的鼓面,触手是一片温凉。我几乎要俯下身去,将耳朵紧紧贴上,奢望着能从那石头的深处,听见一丝半缕那决定了一场胜负、终结了一人性命的鼓声余韵。然而,没有,只有山谷里永恒的风声。
我们从山下拾级而上,去拜谒那座新建的武侯祠。红门半拱,砖雕的长联分立左右,整个祠院庄严肃穆,隐在蓊郁的树影里,显得异常幽静。庭院中花草葳蕤,鸟鸣声时而清脆地响起,反而更添了几分空寂。正殿里,诸葛武侯的塑像端坐着,纶巾鹤氅,面容清癯,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仍在凝望着西蜀的方向,也凝望着这他曾经建功立业的陇右山川。东西厢房里,文臣武将们肃立两旁,他们的名字,于我而言,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遥远。在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我们修建祠庙,植树育林,恢复古迹,究竟是为了纪念那一个人的智慧,还是为了缅怀那一个时代的壮阔?或许,两者皆是。我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试图挽留一点什么,试图让那些本该消散于风中的故事,能有一些凭依,好让后来的凭吊者,如我,能有一个凝望的焦点,一发思古的幽情。
站在祠前的高处,纵目远眺。整个木门古道,蜿蜒在群山的怀抱里,夏日湛蓝的天幕下,白云舒卷自如,为这苍翠的层峦叠嶂勾画出明亮的轮廓。清风穿壑而来,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拂在脸上,清凉而温柔。眼前的景象,壮美而又安宁,几乎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曾是一处血肉横飞的战场。历史的惨烈,终究被时光这双巨手,温柔地抚平了,只留下一个个名字,一段段传说,让后人徘徊寻觅,低回不已。
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们缓缓步出山谷,将那份沉甸甸的寂静,重新还给了木门道。回望处,暮色四合,群山如黛,那一道幽深的峡谷,已然看不真切了。但我仿佛听见,那石鼓,那土钟,那潺潺的河水,以及那穿过千年松柏的风,依旧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幽幽地诉说着,诉说着那一段永远也说不完的三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