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真如指尖的沙,悄没声息地,便漏去了一载。回过神来,我竟已退休整整一年了。这三百多个日夜,非但没有预想中的寂寥与空落,反倒像是被秋阳浸透了的谷穗,沉甸甸、满当当的,充盈着一种洒脱的、富有诗意的充实。那幸福感,并非喧嚣的锣鼓,而是如同静夜里一缕清越的笛音,在心湖上悠悠地漾开,一圈,又一圈,余韵不绝。
去年十月,甫一退下,关切便如潮水般涌来。老同事、亲戚朋友们,见面总不免带着几分探询,几分牵挂,问道:“退休了,你真能适应么?那些……真的都能放下?”我听了,总只是微微一笑,心里是异样的平静与笃定,回一句:“适应的,都能放下。”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落在不同人耳中,想必激起的回响也是各异的。有人信,有人疑,或许还有人将信将疑。我自是明白那问话里未曾言明的深意:在所谓“领导岗位”上浸润多年,一朝归于平淡,那前呼后拥的热闹,那发号施令的惯性,真能习惯么?那“放下”二字,所指的无非是缠绕在“位置”上的功名与利禄罢了。然而,他们或许不知,在我的心底,从未真正将自己当作一个如何了不得的“领导”。那不过是组织赋予的一个岗位,一份职责。我所有的念头,只是将这份职责履行好,将这副担子稳稳地挑到终点,如同一个尽责的演员,努力演好分内的角色,曲终人散时,便该从容谢幕,回归本我。
这份对于“放下”的坦然,其根源,或许要追溯到更久远的岁月里。我生于天水市秦州区西南的偏远山村,贫寒是童年最深刻的底色。后来入伍,更是经历了老山前线那血与火的淬炼。炮火连天,生死一瞬,我看惯了战友们的生离死别,看惯了伤残弟兄与烈士父母那刻骨的悲恸与生活的不易。在那样的情境之下,什么功名,什么利禄,都轻飘飘的,如同阵地上被硝烟吹散的浮尘。与长眠于南疆青山的战友相比,我能活着,四肢俱全地呼吸着这人间的空气,已是命运莫大的恩赐;与那些拖着伤残之躯归来的兄弟相比,能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安然度日,更是无上的福分。当年,那个青春年少的我,能幸运地从那一片焦土与硝烟中走出来,这“活着”本身,就是今生最盛大、最值得感激的幸福了。有此为参照,人生路上,我哪里还敢,又哪里还想,去奢求什么多余的东西呢?
走出硝烟,走下战场,承蒙国家的培养,也凭着自己一点不肯懈怠的努力,辛苦工作了几十年,终于在去岁金秋,功德圆满,光荣退休。这退休,于我而言,非但不是一种失去,反而是一种获得——它令我有暇陪伴因工作渐渐“疏远”的亲人,有闲安享这平静的晚年。这,岂不是叠加在初始幸福之上的、又一层更大的幸福么?回首来路,那些点点滴滴的成就与感念,虽不耀眼,却如同夏夜晴空里的繁星,一颗一颗,静静地闪烁着微光,最终汇聚成我生命长河里一条算不得壮阔,却自有一番璀璨的银河。
于是,这退休后的一年,便成了我追寻内心、安放情感的、自由而丰盈的一年。
我有大把的时间,去细细缝补那些因往日忙碌而疏离了的情感。我走访了多年未曾谋面的亲戚故旧,围着暖炉,啜着清茶,重叙那几乎被岁月尘封的亲情与旧谊。话语间,是几十年人海浮沉的感慨,也是铅华洗尽后,对平淡真意的重新体认。我更携了妻子,做了一次意义非凡的旅程——重返老山。那是阔别了整整四十年的战地啊!当我重新站在那片红土地上,呼吸着南疆湿润的空气,所有沉睡的记忆都轰然苏醒。我们重走当年的路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光的琴键上,弹奏出悲壮而苍凉的音符。
在麻栗坡烈士陵园,那漫山遍野、整齐肃穆的墓碑,像一支无声的军队,永远守护着祖国的南疆。时值收复老山四十一周年,我和妻子献上花圈,俯身祭奠。指尖抚过那些冰凉的石刻名字,其中不少,曾是与我把臂言欢、生死与共的年轻面庞。他们永远定格在了十八九、二十岁的年华,而我,却已两鬓飞霜,步入晚年。此情此景,令人肝肠寸断,却又在巨大的悲痛中,升起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为着这些最可爱的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当下,不活得更真诚、更透亮一些呢?我们登上老山主峰,攀上八里河东山的制高点,在昔日的猫耳洞、战壕旁,追寻着当年战斗的足迹。盘龙江依旧日夜奔流,畴阳河畔的凤尾竹还是那样婀娜,茨竹坝、芭蕉坪、天宝口岸……每一处地名,都是一把钥匙,开启一扇记忆的闸门,里面奔涌着的,是青春的热血,是战友的欢笑与呐喊,是永生无法磨灭的家国情怀。
归来后,我又独自回到了秦州故里。在那熟悉的山水间,我像一个拾荒者,努力捡拾着童年散落的记忆。那棵在村口矗立了百年的老槐树,那条夏天摸鱼捉虾的小溪,那片可以打滚撒欢的山坡……它们都在,静静地,见证着一个离乡少年的远去与归来。我也重返了陕西的旧日军营,那里的营房、操场,甚至一草一木,都曾浸透了我们青春的汗水。岁月流转,物是人非,但那份属于军旅的独特气息,似乎还萦绕在空气里,让我这老兵的血液,不由得又温热起来。
而后,是更远的行程。我与妻子,终于踏上了梦寐已久的雪域高原。在青海,我们的足迹遍布孕育了中华文明的三江源头,穿越了雄伟苍凉的巴颜喀拉山脉,在那片广袤的雪山草地上,感受着自然的壮阔与生命的渺小。进入西藏,那更是一场视觉与灵魂的双重盛宴。从那曲的高寒荒原,到林芝藏上江南的温润;从圣城拉萨日光倾城的辉煌,到红色昌都历史积淀的厚重;从山南的藏源文化,到日喀则的后藏风情……我们沿着尼洋河畔行走,看河水碧绿如翡翠;我们仰望南迦巴瓦峰,惊叹于它“直刺天空的长矛”的雄姿;我们沿着雅鲁藏布江峡谷前行,感受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震撼;我们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的垭口,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众神的低语;我们从秘境波密穿过,在那桃花源般的景色里沉醉;我们又小心翼翼地驶过惊险的怒江七十二拐,体验着一种行路之难与征服之乐……这平生第一次的西藏之行,让我真正领略了何为“天上”,那不仅是海拔的高度,更是一种接近天空的、纯粹而圣洁的精神境界。
身体的行走,需要心灵的沉淀来平衡。这一年,我重拾了搁置多年的笔。夜深人静时,泡一盏清茶,任思绪在稿纸上流淌。我将足迹所至之处的自然景观、历史人文、风土人情,一一付诸笔端。那些对战友的怀念,对人生的感悟,对山河的礼赞,都化作了或长或短的文字。令我欣慰的是,笔耕不辍,终有回响。在中国作家网上,我陆续发表了近百篇散文;在中国诗歌网上,也留下了百余首诗歌。这些文字,是我退休生活最忠实的记录,也是我情感与思想得以安放的、最诗意的家园。
总而言之,退休这一年,我过得格外充实。它让我有暇回望来路,厘清生命的重量;也让我有闲安享当下,品味平凡的滋味;更让我有机会拓展生命的宽度,去追寻那些未曾抵达的远方与久违的梦想。我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愉悦与平和,仿佛一条喧闹了许久的溪流,终于汇入了一片宽阔而深邃的湖泊,沉静,包容,映照着天光云影,也沉淀着岁月的泥沙。这,或许便是退休赠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