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作为中国南北的自然分界线,其独特地位不言而喻。我曾沿着陕西境内的二一零国道登临秦岭之巅,第一次目睹了在海拔两千零二十米处矗立着一座巍峨的秦岭分水岭。秦岭分水岭,是位于二一零国道上的重要地理标志,标志着黄河和长江两大水系的分界。然而,在位于西秦岭西端的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秦岭镇关家店的山岭之上,还矗立着一座“人”字架构造的龙王庙,这里也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故乡人把这座龙王庙称之为“分水阁”。
我不是一个常常怀旧的人,但有些地方,仿佛灵魂深处埋着的锚,总在不经意间,将思绪牢牢地定在过往的某一片水域。分水阁,于我而言,便是这样一个所在。它不巍峨,也不显赫,只是静静地踞在故乡那座名叫喇嘛山的砚台地上,像一个沉默的、知晓天地秘密的老人。每一次走近它,都仿佛不是我在走向一座建筑,而是一段深藏的岁月,裹挟着水汽与风声,向我扑面而来。
记忆里的路,总是湿漉漉的。从当年哥哥任教的秦岭中学后山往上走,那条土路在雨季里被踩得泥泞而光亮,路旁的草木蓊郁得几乎要滴下绿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植物根茎断裂后混合的、略带腥甜的清气。走不了多久,那“人”字形的马鞍架屋脊,便从一片苍翠中探出头来,朴素得近乎笨拙,仿佛是从这山野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般。那便是分水阁了。
哥哥曾经告诉我,这阁子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龙王庙。始建于清乾隆五年,烟火缭绕了近三百年。我那时年轻,对于神祇的谱系并无多少兴趣,吸引我的,是它身上那个近乎神话的、属于地理学的奇迹。哥哥指着那独特的马鞍架屋顶说:“你看,就这么一座小小的庙宇,天下的水,便从这里分了家。”
这话语里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我仰着头,在脑海中竭力描摹那样的图景:盛夏的急雨,哗啦啦地倾泻在这片屋顶上,雨水顺着倾斜的瓦楞汇聚、奔流。然而,就在那屋脊的最高处,命运发生了分野。一滴水,与它的同胞兄弟,只因落下的方位差了毫厘,便从此天涯睽隔。向北的,跌入前檐,汇入藉河,再由渭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浑厚,一路浩荡东去,最终注入那首古老的、唱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向南的,跃出后檐,淌进稠泥河,追随西汉水、白龙江与嘉陵江的清丽,曲折蜿蜒地投入长江的怀抱。一檐之水,竟如此决绝地分道扬镳,一赴黄海,一奔东海。
那时我总爱在雨后独自前来,绕着这土黄色的殿阁走上一圈。殿后的泥土被南流的江水浸润得深沉,殿前的石阶则被北去的河水洗刷得发白。我常常蹲下身,用手指去触摸那两道隐约的水痕,心里头便生出一种极其浩渺而又极其切近的怅惘。这哪里是水滴的旅行?这分明是人生的隐喻了。我们年少时,何尝不像是从同一片云彩下诞生的雨滴,纯净而无分别;而后,一阵命运的狂风,一次看似偶然的选择,便将我们推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有的“滚下前檐跌入黄河,在泥泞中挣扎变污”,有的“跃出后檐奔向长江,撒下一路耀眼的明珠”。路途的风景或清或浊,际遇的顺逆或明或暗,其间甘苦,真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这奇观,也引来了文人墨客的咏叹。阁内悬挂着不少匾额与楹联,我上次去时,曾仔仔细细地用手机将它们一一拍下。苏适光先生所题的“滴洒江河”四字,笔力遒劲,是写实,更是写意;而那一副“两面坡分流江河,一檐水横贯南北”的楹联,则平白如话,却道尽了此地的精髓。最令我沉吟许久的,是那句“通判古今善恶人,岭分南北清浊水”。这阁子,仿佛不仅分着水脉,也分着人心,分着历史。它冷眼旁观,看透了世间的清浊与善恶,却依旧沉默,只将答案交给时间,交给那最终汇入的、无垠的海洋。
关于这阁子的来历,也有一段颇富神异色彩的传说。我的中学英语老师,便是本地关家店人,他曾对我说,当年乡民选址建庙,梁架都已立好,谁知忽然一阵狂风,刮得是天昏地暗,大雨如注。待得风停雨歇,众人惊见那屋架竟自己向后挪移了两三丈。人们笃信这是龙王显灵,指点迷津,便顺从“神意”,在新址上建起了这座庙宇。想来,这“分水”的宿命,怕是早在奠基之初,便已由冥冥中的力量注定了吧。这传说,为这理性的地理坐标,平添了一抹玄妙的、不可知的温情。
去年初夏,我因事回乡,看望了姐姐之后,返程途中鬼使神差地,又将车开向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山路。几十年光阴,这里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昔日泥泞的土路早已被宽阔平整的石阶取代,阶梯从山脚直通阁前,两旁是茂密得近乎奢侈的森林,绿意逼人。分水阁本身也经过了修缮,虽仍是那座马鞍架式的土结构,却显得整洁而肃穆,周边被规划成了一座清幽的小公园。它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荒野里孤独的奇迹,而成了一道被妥善保管、供人瞻仰的风景。
殿阁依旧,游人如织。香火的气息比我记忆中任何一年都要旺盛。听说每年农历四月初的庙会,这里更是四邻云集,热闹非凡。我站在阁前,看着那些崭新的指示牌,听着导游用熟练的语调向游客复述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分水”故事,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它变得更美了,也更被人所知了,这自然是好事。可我却又有些莫名地怀念起从前,怀念那条需要费力攀登的、安静的泥路,怀念那个只属于我和哥哥、属于少数乡民的、略显寂寞的奇迹。
我转身向山下望去,秦岭的余脉在初夏的阳光下起伏连绵,如凝固的碧涛。不远处,便是那有名的连翘花海,此刻虽已过了最盛的时节,但那一片绵延的、浅黄绿色的底蕴,依旧壮观。风里送来它独特的、微苦的芬芳,与香火气、草木气缠绕在一起,构成故乡独有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天水诗人彭波那首诗的最后几句:“可是,最终都到海洋,又在一个怀抱相聚,这大自然造就的定律,任何魔力岂可遏制拦阻。归来吧,在阳光下拥抱,就像流水扬清涤浊,我听见分水阁还在叮咛,别忘,你们同宗共祖。”
是的,分道扬镳也罢,殊途同归也好。那南北分流的水,纵使历经万里、千年,终将在浩瀚的太平洋里再度融合。我们这些被命运之风吹向四方的人,无论走了多远,无论变成了清流还是浊浪,生命的源头,却始终是那一片名叫“故乡”的云彩。分水阁所分的,是地理的疆界;它所昭示的,却是文化的共祖与生命的归一。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沉默的“人”字形屋脊,它依然像一个巨大的坐标,钉在大地的页面之上。来时心中的那点怅惘,此刻已被一种更辽阔的安宁所取代。它不再只是一个奇观,一个建筑,它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原点,一个提醒:无论行至何方,勿忘,我们同宗共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