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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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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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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楼的变迁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只要闭上双眼,我依然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座老戏楼的模样。它坐落在故乡的镇子上,与我的村庄相距不足二里,稠泥河由北向南蜿蜒流淌。这河的名字虽然不雅,水流却温柔得很,静静地环抱着我们姚家团庄和镇政府所在的牡丹村,像一条褪了色的浅黄绸带,将两个村子系在一处,一衣带水,亲厚得几乎成了一个村子。而那座古老的戏楼,便成了这亲厚关系里,最堂皇也最温情的一座坐标。

那时的牡丹镇,是四里八乡的中心。赶集、逢会,所有要紧的热闹,都汇聚在牡丹那条长长的街上。老戏楼,就立在当时的公社大门正前方,是坐南朝北的格局,紧紧地依偎着那条小河,旁边是那棵至今仍屹立的百年柳树。楼座是拿一方方青郁郁的石条精心砌起来的,沉着,稳重,仿佛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一般。上面的楼身,却是全木的结构,斗拱层叠,飞檐如翼,梁枋间还残留着些彩绘的痕迹,繁复的云纹,或是几笔褪了色的花鸟,在风日里沉默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致与寥落。戏楼下是一个宽大的门洞,高约三米,能容得下骡马大车与熙攘的人流穿过。这位置也巧妙,恰是牡丹与下店子两村的结合部,戏楼口正对着牡丹村,背靠着下店子,而下店子的南边,便是我们姚家团庄了。后来行政区划变动,下店子并入了牡丹,我们姚家团庄,便直接与这繁华的镇子做了邻居。戏楼的背后,紧挨着的,便是我就读过的牡丹中学。

我记忆里的戏楼,是与一个特殊的年代捆绑在一起的。那正是“破四旧,立四新”的岁月,锣鼓喧天的古装戏是见不着了。戏楼上演绎的,是另一种激昂。学校的孩子们,或者城里来的文艺队,在这里演唱革命样板戏,清亮的、带着童稚的嗓音,或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唱腔,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夜里,公社也常在这里放电影,银幕往戏台正中间一挂,几束光打在白色幕布上,便是另一个世界。更多的时候,这里是群众大会的所在,口号声此起彼伏,有一种严肃的热闹。此外,还有一样令我至今心悸的景象——那时故乡野狼猖獗,时有伤及牲畜甚至乡人的事,公社便悬赏打狼。偶尔,会有人拖着打死的野狼来,那灰扑扑的、软塌塌的狼尸,便被高高地悬挂在戏楼的檐下示众。我总不敢多看,只觉得那沉默的、精致的雕梁,与这血淋淋的野蛮成果摆在一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与悲凉。

那时故乡还未通电,夜里的戏楼,是靠马灯与汽灯照亮的。汽灯点亮时,会发出一种“嘶嘶”的、如叹息般的声音。雪亮的光芒泼洒开来,将戏台照得如同白昼,却也投下更浓重的黑影。演员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在石条的墙壁上晃动,像一出无声的皮影。台下的人脸,在晃动的光晕里,明一半,暗一半,看得不甚真切,只听得见一片嗡嗡的人语,还有偶尔爆发出的、被表演牵引的掌声与喝彩。那光景,现在想来,真像一场浮在现实之上的、不大真切的梦。

这梦,终究有醒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那股“破四旧”的风潮终究没有放过它。我不知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有一次从学校出来,看见那座精致的、承载了我无数童年目光的建筑,已成了一片废墟。石条散落,木椽折断,许多雕花的构件,有的被运走,有的就混杂在泥土里。我站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故乡的一道眉目,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

老戏楼拆了,但日子总要过,戏也总要唱。不久之后,在离旧址不远的学校操场边上,一座新的戏台立了起来。那是座简易的砖混结构,方方正正,全无美感可言,只是大了许多。它的方位也调转了过来,成了坐北朝南,戏台口,正正地对着我们姚家团庄村。那时我已上中学,课间常和同学们跑到那光秃秃的水泥台子上追逐嬉戏。夏天的午后,戏台后台那水泥抹的化妆台,被太阳晒得温热,我们便躺在上面纳凉,身子下面是粗糙而实在的触感,仰面是西北高而蓝的天,心里是少年人特有的、茫然的惬意。

时代的风,到底是不一样了。改革开放了,被禁锢了许久的古装秦腔戏,像解冻的稠泥河水,一下子在乡间汹涌起来。那些底蕴厚实的大村子,自己就能拉起一个秦剧团。我们的邻居牡丹村,就组建了自己的剧团,在这座简易的戏台上,唱了一出又一出的《劈山救母》《铡美案》《窦娥冤》《十五贯》……。逢年过节,或是庙会的大日子,乡里还会从陕西、天水请来专业的秦腔剧团。那时节,真可谓是四乡齐聚,人山人海。戏台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悲欢离合,演得淋漓尽致;戏台下,卖吃食的,耍把戏的,人声鼎沸,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我那时已快要离家,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听着那高亢悲凉的秦腔响彻云霄,心里便涌起一股对这片土地和这热闹光景的深深眷恋。

后来,我参军离开了故乡。在异地的夜晚,偶尔会想起那座简陋却热闹的戏台。再后来,几次回乡,却忽然发现,那座戏台也不见了踪影。问起乡人,他们便带着一种神秘的、半是调侃的笑容告诉我缘故。原来,邻村牡丹有人讲起了迷信,说村里这么多年,出不了人物,考上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反观我们姚家团庄,却是人才辈出,大学生越来越多,在外工作的人一年比一年强。这缘故,竟被归咎于那座戏台——说是当年建台时,请的风水先生是我们姚家团庄的人,他存了私心,将戏台口朝着本村,这一唱,便把兴旺唱给了姚家团庄,把衰败唱给了牡丹。

这自然是一些无稽的戏言。乡邻们谁不知道,我们姚家团庄,本就是秦州有名的“文化村”,祖辈便有重教苦读之风。村里那些有出息的后生,哪一个不是靠着一盏孤灯、几箱书本,凭着勤奋与实干打拼出去的?哪里是一场戏能唱出来的运道呢?然而,在牡丹村,竟真有人把这些无稽的戏言当了真,并且付诸行动了。那座简易的戏台,便在这样的流言里,被彻底拆除了。

他们在原戏台的正对面,新建了一座。这一回,戏台口彻底调转了方位,正对着牡丹村,而将背影,冷冷地留给了我们姚家团庄。新建的戏台,我是特意去看过的。的确比之前那座砖混的台子漂亮多了,飞檐斗拱,碧瓦朱甍,尽力模仿着古制的样子,颇有些“刘老根大舞台”那般光鲜的气派。只是,它太新了,新得少了岁月该有的温存与包浆。我站在台下,望着那空空的舞台,想象着锣鼓响起时的热闹。这么多年过去了,戏,自然是越唱越好,越唱越精了。可我也听说,牡丹村里的人才输送,似乎并未因这戏台口的转向,而有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默默地走开,心里并无半分因本村得胜的欣喜,反而漫上一股淡淡的悲悯与哀伤。我悲悯的,不是某个村子的兴衰,而是那种向外寻求缘由的惰性。那老戏楼若有知,该会发笑吧?它历经沧桑,看过真正的兴衰,也沉默地承载过一个时代的狂热与荒诞。它知道,无论是它的精致,还是后来者的粗陋,抑或是眼前这座新台的浮华,都不过是舞台罢了。戏文里的忠奸善恶,悲欢离合,是演给人看的;而舞台下的日子,那田里的耕种,灯下的苦读,人世间的踏实奋进,才是真正决定一方水土、一村人家命运的“正戏”。

风水的罗盘,哪里转得动这铁一般的现实呢?那真正能“唱兴”一个地方的,从来不是戏台上的帝王将相,也不是台口的朝向,而是台下那一颗颗不甘平庸、向往光明的,人的心。老戏楼不在了,简易戏台也不在了,但稠泥河的水还在流,河畔的乡亲还在生生不息地活着、奔着。这,才是人间永不落幕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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