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被土炕焐热的。这记忆,沉甸甸地,带着烟火气和阳光的味道,像炕洞里那缓缓燃烧的麦衣,温存而持久。在天水老家,土炕是家家户户屋子的魂灵,是生活的轴心,是一切故事的温床。
一进家门,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那盘大炕牵了去。它敦敦实实地盘踞在窗下,三面靠墙,仿佛是从这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一般。炕面宽绰,铺着一张被岁月打磨得油光水滑的大竹席,边缘有些许破损,露出底下暗黄色的炕坯,却更添了一种朴拙的亲切。白日的阳光,像一匹金色的软缎,透过木格窗棂,满满地铺在炕上。我们这些孩子,便像一群慵懒的猫儿,争相趴在那一方光亮里,脊背被晒得暖洋洋,连骨头缝里都透出舒坦来。那光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跳舞,无声无息,却让时光都慢了脚步。
土炕的神奇,在冬日里显现得淋漓尽致。屋外是西北风卷着雪沫子的呜咽,天地间一片僵冻。可一踏入屋内,一股混着土腥气的暖意便扑面而来,将周身的寒气瞬间融化。这暖意的源头,便是那盘默默无语的土炕。每日黄昏,母亲便开始“煨炕”。这是项顶要紧的活计,关乎一家人整夜的安眠。她从柴房里抱来金黄的玉米秸或干爽的麦草,娴熟地塞进墙根下那个方方的“炕眼门”里。划一根火柴,“嗤”的一声,橘红的火苗便欢快地舔舐起来,瞬间燃起一蓬热烈的光。待火势旺了,将麦衣或干树叶一把一把地放进炕眼门,再用长长的木推耙小心翼翼地将其推进炕洞,均匀覆盖,那明火便敛了形迹,化作一股子执拗的暗热,顺着炕洞里迂回的烟道,悄无声息地漫向每一个角落。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炕就温温地热了起来。那热度,不像铁炉子那般燥,也不似电热毯那般尖,它是一种浑厚的、源自大地胸膛的温热,匀匀地、持续地从炕面弥漫开来,烘得整个屋子都成了个安乐窝。我迫不及待地踢掉鞋子,猴儿似的蹿上炕去,在宽阔的席子上打滚、翻跟头。那热力透过薄薄的褥子或毛毡,熨帖着我们的身子,直透进四肢百骸。夜里,我蜷在靠窗的炕角,身上压着母亲新弹的厚棉被,沉甸甸的,像被一种结实的爱意包裹着。有时半夜会被热醒,翻个身,触到身下那片依然温存的暖,心里便涌起无边的安稳。在土炕上做的梦,也都是暖的,没有魑魅魍魉,只有融融的春意。
这土炕,何止是卧榻,它简直是老家生活的全副舞台。来了客,无论亲疏远近,父母头一句话总是:“快,鞋脱了上炕!”这“上炕”二字,是顶高的礼遇,是掏心窝子的亲热。若是贵客,便在炕中央摆上那张油亮的四方小桌,沏上罐罐茶,最尊贵的位子必定是让给客人的。女人们则多在炕下张罗,偶尔抿嘴笑着,听炕上的男人们就着一碟炒鸡蛋、一壶浊酒,高声阔论,烟雾与酒气氤氲着,那情谊便在这方寸之间蒸腾得愈发醇厚。
冬闲时分,土炕更是女人们的天下。左邻右舍的婶子、姑娘们,胳肢窝下夹着针线笸箩,纷纷聚到某家热炕头上。脱了鞋,将脚往厚厚的棉被下一焐,便开始了她们的女红盛会。纳鞋底的麻绳拉得“刺啦”响,织毛衣的竹针上下翻飞,间或夹杂着谁家媳妇一句压低嗓音的趣话,引来满炕窸窸窣窣的笑声。那光景,一炕的女人,一炕的家长里短,一炕的温情脉脉。时间仿佛被她们的针脚缝住了,过得格外悠然。
而土炕最令我动容的,是它之于生命的承载。故乡人说,“土炕炕,暖炕炕,生下一个小胖胖。”多少个农家儿女,都是在这土炕上呱呱坠地,在“扫炕”的仪式中迎来崭新的生命。他们在这炕上咿呀学语,蹒跚学步,骑着枕头当马,听着古老的故事入眠。待到青春年少,又在这炕上迎来洞房花烛,“铺炕”的习俗里满是红火火的祝福。及至暮年,生命轮回,许多人又如我父亲一般,在这方陪伴了他一生的土炕上,溘然长逝,完成“叠炕”的最终仪式。这土炕,便是一部无言的史书,记录着一个个平凡生命的初啼、盛放与凋零。
如此重要的土炕,其建造自然是一门大学问,老家称之为“盘炕”。父亲便是盘炕的好手。我少年时,常给他打下手。盘炕的材料极简,不过是土与水,和上铡短的麦草,制成土坯。然而其中的窍门,却全在经验里。父亲赤脚踩在泥里,和好筋道的草泥,便开始了他的“创作”。他告诉我,炕底子要砌成缓缓的坡,土坯之间要留出恰到好处的缝隙,如此,热气才能如血液般,通畅地流遍土炕的全身。我负责递土坯、铲泥,看他如何将那些粗糙的土坯,魔术般地盘成内部脉络清晰、曲径通幽的温暖器官。
炕盘好后,还需一番精细的打磨。用野草反复擦抹将干未干的炕面,让草汁渗入,染成一层墨绿的光泽,据说能防蛇虫。接着便是连续几日的“烘炕”,慢火细煨,直到土坯与泥巴彻底干透,融为一个坚实的整体。最后,铺上一张新编的、带着植物清香的竹席,一个家,才算真正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后来,我参军离开了家乡,一别便是数十载。都市里的床榻,柔软而富有弹性,却总觉少了些什么。那是一种踏实感,一种与土地血脉相连的归属感。如今再回老家,宅院犹在,那三间瓦房在汶川大地震中已然消失。但我仍清晰地记得十多年前最后一次回老家时的情形:正中堂厅的三斗桌蒙着尘,墙上父亲珍爱的中堂画卷已褪色;我轻轻推开左边房门,那方熟悉的土炕赫然映入眼帘,炕席已残破,露出底下暗黄的炕面,我走过去,用手掌轻轻抚摸,冰凉,粗糙,却仿佛还能感受到往昔那浑厚的温热;格子状的窗棂依旧,只是过年时五彩的窗花早已无踪,只留下那块小玻璃,依旧忠实地框着院外的景象。我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少年就坐在这炕上,透过这方玻璃,巴望着外面的世界。而今,看世界的人回来了,炕却冷了。
乙巳初夏,我携妻再次回到故乡,村子里早已换了光景。为了环保,家家户户的土炕多已改成了电炕、气炕。再也难见黄昏时分,家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带着柴草香的炊烟,那弥漫整个村落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也淡了。人们依旧在“炕”上起居,但那暖意,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我静静地立在炕前,旧梦如潮水般涌来。我仿佛又看见父亲盘炕时专注的背影,听见母亲在炕梢纳鞋底时扯麻绳的声响,闻到冬日里棉袄被炕焙得满是阳光的芬芳……这一切,都已被岁月封存在这冰凉的土炕里,成为我心中一座温暖的坟茔。
我知道,我生命里的那盘土炕,早已熄了火。但它的余温,却足够熨帖我此后所有的荒寒。那源自大地的温暖,已渗入我的骨血,成为我行走世间的底气。老家的土炕,于我,不只是一件物什,它是一种文化的根脉,一种情感的皈依,一个沉默的、温暖的、永恒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