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姚家团庄的三口水井,是我记忆里最深的刻痕。它们一字排开在时光的轴上,不单是地理位置的更迭,更像是一部无言的史书,一页页记录着村庄的呼吸、人事的代谢,以及我那如井水般清浅又甘冽的童年与少年。每每思之,那井台的湿气、辘轳的吱呀、水桶的晃荡,便混着乡愁,一同漫上心头来。
这第一口井,盘踞在村子东南角一个唤作“牛粪坑坑”的地方。这名字虽不雅,却透着乡野的直白与亲切。井口是巨大的青石板垒砌的,年月久了,边缘被井绳磨出了深浅不一的凹槽,光滑如老玉。井口上架着一具硕大的木质辘轳,那井绳粗如孩童的手臂,因了常年浸水与摩擦,变得黑硬而沉实。辘轳的摇柄,不知经过多少辈人手掌的摩挲,油亮亮的,泛着暗沉的光。井台周边,也用青石板铺得平整开阔,方便人站立、行走。
井的一旁,安放着一个长长的石水槽,专供洗菜;另一旁则是一方厚实的大青石板,女人们在此捶打衣裳,“嘭、嘭”的声响,沉稳而富有节奏。井极深,我们这些孩子,总耐不住好奇,趁大人不备,偷偷趴上冰凉的井沿,伸长脖子向下探看。底下是望不穿的漆黑,森森地冒着凉气,仿佛藏着另一个幽邃的世界。井旁有一大片林子,地势低洼,夏日里,生产队的牲口常拴在此处纳凉,故此得了这名。那时全村姚、程两姓,六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的生计,便都系于这条深不见底的黑沉沉的水脉上了。
每日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通往这口井的小路上,脚步声便不曾断绝。铁桶与铁钩相碰的清脆,井绳与辘轳缠绕的吱嘎,水倾入桶的哗啦,还有偶尔响起的一段高亢的秦腔,与旁人的三两声喝彩,交织成一曲朴拙而生动的乡村晨昏曲。这里也是村庄的消息汇总之地,谁家添丁,谁家老人染恙,谁家姑娘许了人家,谁家后生在外闯祸,都会在女人们的絮语与男人们的烟袋明灭间传播开来。这井,仿佛不仅是水的源泉,也是乡情的源头。
然而,村庄在生长。人口渐多,那口老井的水位,却也一年年低了下去,终于不堪重负。于是,在村子正中的主路旁,第二口井诞生了。老井便被郑重地填平,完成了它上百年的使命。
新井的气象是大不同了。井沿用水泥抹得光洁平整,旁边架着一个同样水泥筑就的大槽子,淘米,洗菜,依旧热闹。井上不再有那笨重而古老的辘轳,只消一根不长的井绳,便能轻松地提起水来。这井水旺,味也甘甜,仿佛映照着那时节渐渐活泛起来的乡村气象。
这口井,陪伴我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最妙的当属有月的夜晚,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总爱蹲在井边,看那圆圆的月影,安安稳稳地落在井底的水面上,清辉荡漾,仿佛伸手便可捞起。井水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我们稚嫩而充满憧憬的脸庞。只是,它地处要冲,车马行人日多,加之我们这群顽童常在井边嬉闹,安全隐患终究让村里的长者悬了心。
决策是果断的。村子西北角的水磨边,第三口新井破土而出。村中央那口井,也步了前辈的后尘,被黄土悄然掩埋。这第三口井,水质愈发甘洌,水量尤为丰沛。取水的方式也变得更需要技巧,连辘轳也省了,只用扁担一端的铁钩勾住水桶,顺势往井里一摆、一沉、一提,满满一桶清水便应手而上。这“摆桶”的技术,我练了许久,初时不得法,常眼睁睁看着水桶脱钩,沉入井底,打捞起来,又是好一番折腾。
我无法计数从这口井里挑回过多少担水。只记得故乡的冬日极冷,井沿的水泥面上,因水花四溅,结着厚厚一层冰,滑溜异常。我挑着水,踩着冻硬的路面,一步一小心,饶是如此,仍有失足之时。连人带桶摔在地上,冰冷的井水瞬间浸透棉衣,不消片刻,外头便结了一层硬邦邦的冰甲,寒意直刺骨髓。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穿上军装,离开那片土地。
这一别,竟是四十余载。故乡的水井,果真只能存在于记忆里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这个秦岭南边的小村。我离家前,许多人家已在院里打了压井,去公共水井挑水的人日渐稀少。及至近年,城镇化浪潮涌来,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那最后一口老井,也终于彻底卸下了重任,被废弃,被填平。
那三口老井,是我们姚家团庄的活化石。听父亲说,第一口井已逾百年,它见证了几代人的生息劳碌;后来的两口,则浸透了我的童年与少年。如今每次归乡,我总要在那三个已无迹可寻的位置上徘徊良久。脚下是平整的水泥路或新砌的砖墙,耳边却仿佛响起那熟悉的辘轳声。
我们村傍着稠泥河,据说第三口井的位置,远古时也是河道。这里地下水脉丰盈,每逢盛夏,井水会涨得很高,人蹲在井边,几乎伸手便能触到那沁凉的水面。用这井水煮饭,格外香甜;滋养出的姑娘,也格外水灵俊俏。炎炎夏日,劳作的乡亲们喜欢用马勺直接舀起刚打上来的井水,仰头痛饮,那酣畅淋漓的劲儿,真如饮琼浆玉液一般。
村里的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成长。直到那一年,泥土下埋进了黑色的管道,清冽的自来水哗哗地流进了每一家的灶台、每一个院落。农家小院里,水声与笑声依旧,甚至更加便利;但村巷里,却从此失了那扁担与水桶碰撞的脆响,失了那井台边永不停歇的人语。老井空置了,荒草在井台的石缝间悄然蔓生,只有风声日夜掠过,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去年深秋,我退休后重返故里,独自站在第三口井的遗址上。四下里,只有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我用目光细细抚摸着脚下每一寸陌生的地面,试图找寻一丝往日的印记。青石板、水泥槽、井沿的冰、水中的月……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我想,无论世事如何变迁,这一口口老井,便是村庄赖以生存的基石。是老井那永不枯竭的乳汁,哺育了村庄,让它的血脉得以繁衍,生生不息。只要村庄还在,老井就永远不会在故乡人的心中干涸。
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静静地守望着这片土地。那井台高出地面尺许,青石的井壁沁着凉意与水汽。清晨的阳光斜射下来,井水便泛起粼粼的波光,像一块温润的碧玉,沉淀着整个天空的蓝与云朵的白。挑水的男人,肩膀承着扁担的微弯与颤动,步伐稳健;浣衣的妇女,笑语声伴着捶打声,在水花里起落。那些细碎的温情,比井水更暖:远客来时,挑水人总会谦让地请对方先取;见妇女提水吃力,路过的汉子会不言声地接过担子;五保户大爷的水缸,总在不知不觉中被注得满满的……
前几年,我陪人去江西瑞金的沙洲坝,看那口闻名遐迩的“红井”。井边石碑上,“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几个字赫然在目。同行的几位,兴致勃勃地想体验打水,却都未能成功。他们笑我大约也不会,我便走上前,握住井绳,那沉睡已久的肌肉记忆瞬间苏醒——沉桶、摆绳、提拉……一桶清冽的井水轻松地被提了上来。那一刻,我提起的何止是一桶水,分明是整个沉甸甸的少年时光,是整个故乡的重量。
如今,我身陷都市的喧嚣,每当夜深人静,那辘轳的吱呀、扁担的节奏、浣衣的笑语,便会清晰地浮现,化作一串串跳动的音符,在记忆的深渊里低回不已。故乡的水井,是我生命画卷上最为鲜活的一帧剪影,它提醒着我,无论走得多远,我的根,始终深深扎在故乡那湿润、清甜的泥土深处。那井,从未废弃,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以及所有离乡游子的心里,继续它那永恒的、汩汩不息的守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