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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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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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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镇书

车过吴家尖嘴,山势便陡然舒缓下来。路旁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牡丹图案,绘在农家的白粉墙上,绛紫的,绯红的,月白的,像是大地的印章。我知道,故乡到了。

这以花为名的地方,其实与牡丹的姻缘,倒藏着几分历史的狡黠。清乾隆年的《直隶秦州新志》里,它还被唤作“牧丹川”,是“牧马之地”。想来千年之前,此地必是水草丰茂,蹄声得得,满是边地的苍莽。而后世人口耳相传,将那金戈铁马的“牧”字,温柔地雅化成了富贵天香的“牡丹”。一个音转,便是一部文明的流变史,从游牧的辽远,步入了农耕的敦厚。我的乡人,便在这名字的嬗变里,世代栖居,将一种对美的向往,固执地栽种了下去。

于是,关于这“牡丹”的由来,便有了虚实相生的两种说法,如藤蔓般交织,滋养着这片土地的记忆。

表弟辛轩是故乡天水有名的笔杆子。他说,你从天上瞧,咱们这镇子,整个儿就是一朵盛开的大牡丹。那宝峰山,浑圆而居中,正是簇拥的花蕊;四周层层的沟壑梁峁,起伏盘桓,便是那自然天成、层次清晰的花瓣了。梁峁上,是果园与粮田织就的黄绿锦缎;沟壑里,有细水长年潺潺,如甘霖,无声地滋养着这巨大的、地母所生的花朵。

这说法,带着地理的奇崛与想象的诗意,是乡人对脚下山河最深沉、最浪漫的礼赞。

而更古老的传说,则缥缈在历史的烟云里,带着几分仙气与惆怅。说是吕洞宾云游至此,被一位牡丹仙子的绝俗容光所倾倒,竟流连忘返,误了归期。仙凡恋慕,终不容于天条,太上老君震怒,诛了仙子,盛极一时的牡丹园也随之凋敝。故事的结局总透着凉意,但乡人们却不以为忤,他们更愿意相信,是这片西秦岭阴湿的水土,这适宜的土质与气候,留住了牡丹的根脉。仙姝虽逝,花魂不灭。于是,一代代的乡人,便在这传说破败的地方,重新开始“驯化野生种,播种自然杂交种”,用粗糙的手,与不懈的耐心,竟真的让牡丹重新在这里扎下了根。

到得唐代,已是丛丛簇簇,绵延十数里,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花川”。那景象,该是何等煊赫!皇冠型、绣球型、千层型……各色花朵,在春风里斗着艳,仪态万方,将那雍容华贵与秀韵多姿,一并写进了秦州的大地。其间还有稀世的墨牡丹与绿牡丹,想来开放时,必是惊动一方的异色。

传说仍未终结。康熙皇帝访贤路过,看见一位刺绣牡丹的少女,姿容动人,便有了那一段“游龙戏凤”的往事。龙辇远去,再无音讯,那痴情的女子却青灯古佛,苦度一生,被乡人唤作“愁肠女”。如今,虎头山下,翟家门村头,两座坟茔寂静相对,一曰“皇姑坟”,一曰“康熙墓”,旁边三十亩地,至今仍被叫作“脂粉地”。我少时曾在那坟茔前驻足,只觉得荒草萋萋,有说不尽的凄凉。那少女手中未绣完的牡丹,该是怎样的一抹残红,永远地定格在了时光的碎影里。

这些传说,无论是仙是凡,都透着一股悲剧的底子。美,无论是仙子的容颜,还是少女的青春,总是易逝的,易碎的。然而,我的乡人们,却从这悲剧的土壤里,生发出一种坚韧的、向美的生趣。他们一代代地种着牡丹,仿佛是要用这人间最绚烂的色彩,去弥补传说里的所有缺憾,去对抗命运的无常。这花,便不单是花了,是乡人精神的还魂。

我于是踱步出门,想去看看今天的牡丹镇。

沿着新修的硬化路走,两旁是整齐的苹果园与核桃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几个老人坐在村口的石磨盘上闲话,他们说的,是那融了蜀语词汇的乡音,“摆龙门阵”、“幺妹”……听起来既有秦陇的朴拙,又有川地的鲜活。这语言,正如此地的饮食,关中的面食里,总要拌上一勺喷香的油泼辣子,自成一番风味。

目光越过这些崭新的景象,我望向那些历史的遗存。镇子周围,明清时期的土堡遗址还倔强地矗立着,以牡丹园堡和张家寨堡最为完整。我走近牡丹园堡,那残高数米的土城墙,在夕阳下泛着古老的赭黄色。基宽八米,可以想见当年的雄峻。东西两门的门额上,“镇远”、“安民”的石刻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但我以手抚上去,指尖竟仿佛能感到一丝往昔的脉搏。那是金戈铁马的“牧丹川”时代,为保境安民而设的关隘。沿着山脊,还有烽火台的遗迹分布着,最高处的黑鹰峰台,天晴时可望数十里。当年,若有敌情,狼烟依次燃起,该是怎样一幅紧张而壮阔的画面。

这堡垒与烽火,是故乡刚硬的一面;而庙会上的“牡丹调”民歌,则是她柔情的另一面。那被列入非遗的《采茶歌》,被乡间的女子们一代代地传唱:“三月里来三月三,姑娘采茶上山岗,一把茶来一把汗,茶香飘过万重山……”这歌声里,没有仙子的哀怨,也没有“愁肠女”的悲切,有的只是劳动的艰辛与收获的期盼,是生活本身朴素而强大的力量。

归来的这几日,我也看到了繁荣下的隐忧。镇上的干部告诉我,户籍人口近两万八,但常住的,只剩下一万八出头。年轻的儿郎与姑娘,大多流向天水、兰州、西安那样的大地方去了。一年,要流走三百人。我走过几处空寂的老院,门锁锈蚀,庭草深长,心里便泛起一阵无言的寥落。那些古老的土堡,由谁来看护?那婉转的“牡丹调”,又由谁来传唱?产业化程度不高,古建保护乏力,非遗传承人年岁渐长……这些都是这朵“陇山奇葩”在新时代下面临的、真实的风雨。

然而,当我清晨再次走上山梁,看朝阳将宝峰山这“花蕊”与层层梯田这“花瓣”染成一片金红时,我的心又豁然起来。故乡的名字,从“牧丹”到“牡丹”,本就是一次从生存到生活的升华。它的历史,深厚得如同脚下的黄土;它的文化,交融着秦陇与巴蜀的精华。这不正是它未来最大的依凭么?

我忽然觉得,那吕洞宾与牡丹仙子的传说,或许我们一直都理解错了。那被诛杀的,或许只是仙子的形骸,而她的精魂,早已散入这山川地理,化作了这“牡丹”镇的地形;或者,更融入了每一个乡人的血脉里,成为一种不向磨难低头的、生生不息的美的意志。所以,我们能在一片传说“衰败”的土地上,种出十里花川;所以,我们能在“愁肠女”的悲剧身后,依然将日子过得红火、热烈。

返程时,我又经过那片被称为“脂粉地”的田亩。麦子已经抽穗,在风里漾着青绿的波浪。我仿佛看见,三百年前那位刺绣的少女,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她的身后,是无垠的、在新时代里等待绽放的故乡。

这朵以大地为根、以历史为枝、以希望为蕊的牡丹,栉风沐雨,千年不移。它必将在一次次的凋零与重生中,找到自己最绚烂的姿态。而我,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愿做一片痴情的叶子,陪它迎接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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