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渭河,载着深秋的寒意,将又一个秦州儿郎送到了我的面前。张建清——这个比我晚两年入伍的老乡,站在耀县军营的操场上,用熟悉的乡音喊出“班长”时,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故乡的星光,也映照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坚毅。
我们所在的四十七集团军刚刚接到开赴老山前线的命令。命运就这样把我们两个天水老乡紧紧联系在一起。建清分到了集团军炮兵旅七营,原本的一零零滑膛炮营,按计划是要配属步兵在前沿打直瞄的。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就在开拔前夕,集团军指挥部一纸命令,七营改为军工营。这意味着我们不再是操纵火炮的炮兵,而是要在炮火中穿梭的军工。
在耀县的两个月备战期,我们把所有的思乡之情都化作了训练的动力。每一个战术动作,每一次负重奔跑,都关乎着未来在战场上的生死。临行前的夜晚,建清悄悄把我拉到一旁,从行囊里掏出两个花牛苹果:“班长,家里刚寄来的,咱哥俩一人一个。”
铜川市黄堡火车站的那个黎明,白杨树在晨风中挺立如哨兵。我们背着沉重的行囊登上南下的军列,车窗外的月台上,送行的人群挥动着双手。列车启动的刹那,我们一同轻声哼起了秦腔,那苍凉的调子伴随着车轮的轰鸣,载着我们奔向遥远的南疆。
“士气高昂军威壮,齐装满员赴南疆”——部队总部授予的这面锦旗,真实记录了我们南下的精神状态。列车每停靠一站,当地军民送茶送水的热情,更加坚定了我们保家卫国的决心。
在云南砚山县平远街的三个月临战训练,亚热带的烈日把我们每个人都晒脱了几层皮。建清总是最刻苦的那个,他的肩上磨出了血泡,血水黏住衬衣,晚上脱衣时总要咬紧牙关。但我从未听他抱怨过半句。“今日兵精志坚,明朝杀敌建功”——当我们营被评为“临战训练先进单位”,接过这面锦旗时,建清的眼睛湿润了。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四日,我们比其他部队提前一个月进入阵地。从此,五百四十八个日夜的生死考验开始了。
作为军工,要在敌人的炮火封锁下,为前沿阵地修筑工事、运送弹药、给养,后送伤员、抬运烈士遗体。猫耳洞的烛光里,建清总是细心地把压缩饼干分成均匀的小块:“班长,咱们得省着吃。”阵地上最缺的是水,每次运送物资,我们都要额外背负几十斤重的储水袋。有一次,建清把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水让给了一个受伤的战士,自己却因为脱水险些晕倒在路上。
最难忘的是那个雨季,山路泥泞得寸步难行。建清和我要往最前沿的阵地送弹药。在通过敌人炮火封锁区时,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把我们掀倒在地。建清的第一反应是扑到弹药箱上,用身体护住物资。“班长,弹药比命重要!”他抹去脸上的泥水,咧嘴一笑。
在枪林弹雨中,我们七营的官兵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条打不垮的钢铁运输线。战后,我们连队被成都军区云南前指授予“模范军工队”荣誉称号,并荣立集体二等功。这份荣誉,是用汗水、鲜血,还有那份对战友生命负责的信念换来的。
战场的硝烟终于散去。我先行退伍,先是在《天水报》工作了三个月,用笔记录着和平生活的珍贵。随后的人生旅程带我走过白银戈壁深处的甘肃稀土公司,在那里我见识到“三线”建设者的坚韧;在北京国家发改委的工作经历,让我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时代脉搏;最终,我在兰州的黄河之滨找到了归宿。
建清晚我一年退伍,选择回到生他养他的秦州古城,在天水第三监狱继续他的守护使命。“班长,这里也是阵地。”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我要用在前线学会的坚守,让那些迷失的灵魂找到归途。”四十年间,每个月通一次电话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约定。他总是先问外面世界的变化,再问彼此的身体,那口秦州乡音从未改变。
去年深秋,建清在电话里的声音依然带着天水人特有的豁达:“班长,查出来肺癌晚期。老山下来的兵,还能让这点病吓住?”可我听得出来,那爽朗的笑声背后,是一个战士最后的倔强。我知道,他正在另一个“战场”上奋战。
从确诊到离世,建清始终保持着军人本色。他像当年在阵地上一样沉着应战,积极配合治疗,直到耗尽最后的力气。二零二五年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十时五十分,五十九岁的建清在西安永远合上了双眼。
今夜,我独坐黄河畔,听着潺潺水声,仿佛又听到了建清的乡音。手机里还存着他最后发来的语音:“班长,下辈子还当你的兵。”恍惚间,我看见他走在秦州古城的青石板路上,身影永远定格在最好的年华。
建清,我的好兄弟!你只是换了个地方守望——在渭河的晨雾里,在老山的晚霞中,在我和战友们永不褪色的记忆里。这世间最深的离别,不过是生命换了个姿态继续相伴。
当永恒的军号响起,我们一定会整队集合。以秦州儿郎的名义,以“模范军工队”的名义,以永恒兄弟的名义。
来世,我们还做战友,还做同饮一江水的故乡人。到那时,我们一定要坐在渭河岸边,就着温暖的黄酒,细细品味那碗欠了半生的天水呱呱,慢慢诉说这段穿越生死的兄弟情谊。那时的我们,不再有别离,不再有伤痛,只有永恒的兄弟情谊,如渭河水般源远流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