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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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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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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词典,那段情

这本词典,此刻就静默地立在我的书架上。它早已不是一件寻常的物件,而是一方沉甸甸的时光碑碣,一块我精神世界里的“界碑”。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仿佛能听见一声遥远的回响,从那黄土漫卷的渭河之畔,从那金戈铁马的青春岁月深处,悠悠地传来,叩击我的心扉。

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被这声响牵引着,逆着时光的河流,溯回到了那个被称作“临潼马额”的地方。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十月,我,一个浑身还沾满天水老家黄土气息的毛头小子,就在那里,开始了作为新兵三个月的摸爬滚打。记忆里的风,总是挟着渭河的潮润与沙砾的粗粝,在清晨五公里越野时,毫不留情地扑打在脸上,生疼。记忆里的太阳,是悬在正午操场上空一枚白炽的火球,站军姿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汗水如何从发根渗出,顺着帽檐,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蜿蜒出小小溪流,旋即又被烤干。而深夜的紧急集合哨声,则像一把冰冷的剪刀,骤然剪破酣甜的睡梦,手忙脚乱地打背包,那帆布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留下一片火辣辣的印记,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敢发出。

三个月,仿佛是一场漫长而专注的淬火。当新训结束,我穿着那身崭新的、带有‌涤卡布料和阳光混合气味的军装,在帽徽领章的辉映下,站在照相馆那面有些斑驳的镜子前时,我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脸庞黑了,糙了,眼神里怯生生的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望向远方的坚定。那挺直的、仿佛再也压不弯的脊梁,是新兵连赠予我的,关于成长的第一份厚礼。

随后,我被一纸命令,分配到了兰州军区某部地炮团,成了三营八连二排四班的一名炮兵战士。那是另一种生活的开端,与钢铁巨兽为伴的日子。八十五毫米加农炮,沉默时,是匍匐在大地上冷峻的雕塑;怒吼时,则是喷吐烈焰、令大地震颤的雷霆。我迷恋于那种力量。清晨,薄雾如纱,我跟着班长,一遍遍地拆解、擦拭那复杂的炮栓,油渍浸透的帆布手套,总散发着一股金属特有的、冷冽而可靠的气息。夜晚,就在营房不甚明亮的灯光下,摊开《炮兵理论》与《射击诸元》,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关于弹道、膛线、密位的符号与数字。那时节,年轻的心是那样炽热,我总固执地认为,那炮弹划破长空的优美弧线里,定然藏着一个男儿全部的星辰与大海。

命运的转向,有时就源于一次不经意的回眸。我未曾想到,政治部主任李广生和新闻干事杨越朝,会来到我们这群“炮小子”中间。更未曾想到,他们看中了我那点在学校里积攒的、微不足道的文字功底。李主任,一位面容儒雅却又不失军人威严的长者,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厚重,他说:“小伙子,笔杆子,也是战斗力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于是,我告别了那熟悉得如同伙伴的八五加农炮,怀着一颗忐忑而又充满憧憬的心,走进了部队政治部宣传处,成了一名新闻报道员。

政治部,于我而言,是一个崭新的、带着些许神秘色彩的世界。一切都新鲜而有序。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忆起那里每一位同志的模样,叫得出他们的名字。那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政治委员瞿绍兴,主任李广生,副主任黄锡洲。十位干事里,竟有四位姓杨——越朝、斌、彩杉……还有王、刘、赵、颉、蓝、孙诸姓。战士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位姓张的中卫籍报道员,以及三名放映员,一名通信员。这些名字,如今念来,唇齿间仍带着当年的温度。

杨越朝干事是我的直接领导,严谨而宽和。而对我人生轨迹影响至深的,是李广生主任的一个安排——他让我与赵焕生干事同住一屋。后来我才明白,主任此举,用心何其良苦。其一,是让作为新兵、初入机关的我,能得到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干事的指导与庇护。其二,赵干事是河南孟津人,与在老家从事政法工作的妻子长期两地分居,加之他身体素来不太好,需要一个人在身边照应。

就这样,我走进了那间位于二楼楼道里侧的宿舍,也走进了赵焕生干事,我后来的焕生大哥,那如兄长般温厚的人生里。

初见时,他正伏案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他的面容清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气,眼神里是全然的善意与坦诚。那间屋子不大,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却因他的存在,而显得无比敞亮、温暖。

他待我,真如亲兄弟一般。我白天下到各个连队采访,收集素材,晚上便埋首案牍,与稿纸搏斗。每当夜深人静,我因文思枯竭而抓耳挠腮时,他总会悄无声息地起身,为我续上一杯滚烫的热水,有时,还会变戏法似的端来一碗他亲手煮的面条,或是两个热乎乎的馒头。最让我赧然的,是我睡相不佳,西北的冬夜寒凉,我常常在梦中将被子踢开。好几次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一个轻柔的身影来到床边,轻轻地将被子重新为我掖好,那动作,小心得如同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我知道,那是焕生大哥。

然而,所有这些细致入微的关怀,都比不上他送我的那一份礼物,那份伴随我一生,至今仍立于我书架之上的厚礼。

那是我和他共住一屋的头一天晚上。他走到我的书桌前,将一本崭新的、浅黄色封皮的《现代汉语词典》郑重地放在我面前。封面上那几个端庄的宋体字,在灯下泛着沉静的光泽。

“搞新闻,笔头子要硬,字词句章是根基。”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这里面装着咱们语言的江河湖海,够你取用一辈子的。遇到拿不准的,多问问它,比问谁都可靠。”

我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不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一份期许,一份嘱托。在那个没有网络、讯息闭塞的年代,这本词典,就是我写作道路上唯一且全能的导师。写稿,改稿,再一笔一画地誊写到稿纸上,这个过程里,每一个犹疑的字形,每一个涵义模糊的词语,最终的裁决权,都归于它。它的书页,从最初的挺括,被我翻得逐渐柔软、起毛;它的书脊,被一次次的按压而出现细微的裂痕。那密密麻麻的铅字,仿佛不是印在纸上,而是最早刻入我职业信念的铭文。

在焕生大哥的悉心指点与这本无言“老师”的辅助下,我的稿子渐渐从青涩走向成熟,开始更多地出现在军区乃至全军的报纸上。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都能从他那里得到最真诚的鼓励。我们常在夜晚的灯光下,泡两杯清茶,他谈他在河南老家的妻子,谈他未来的打算;我则诉说我的困惑,我的梦想。那些夜晚,茶香氤氲,话语投机,窗外是沉静的军营,星垂平野,我觉得那是我军旅生涯中最富足、最安宁的时光。

可是,命运的残酷,总喜欢在最幸福的时刻,露出它狰狞的爪牙。

那是一个看似与往常无异的上午,焕生大哥参加完干部例行体检回来,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些,却依旧对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直到几天后,政治部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李主任找我谈话,我才如遭雷殛般得知:焕生大哥被确诊为肝癌晚期。

“晚期”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贯心脏。我呆立在原地,半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焕生大哥为我盖被子、为我端来夜宵、与我灯下长谈的那些画面,一帧帧地闪过,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故事。

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先送他去了军医院,随后又转往医疗条件更好的西安三二三医院。那一个月,于我而言,是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等待。我照常下连队,照常写稿子,却总觉得魂丢了一半,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夜里回到那间熟悉的宿舍,另一张床空着,整洁得让人心慌。那本词典还放在我的桌上,我抚摸着它微凉的封面,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却又感到更深的无力。

终于,我得到了去西安看望他的机会。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尽管已有心理准备,我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个人仿佛缩水了一圈,嶙峋的骨头隔着松弛的皮肤清晰可见。那张曾经温文尔雅、充满生气的脸,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时,努力地弯了弯,依稀还是旧日那温和的笑意。

我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走到床边,握住他枯瘦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喉咙却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似乎明白,只是轻轻地回握了我一下,那力道,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不久之后,噩耗传来,焕生大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追悼会在部队的小礼堂举行。那天,天色阴沉,哀乐低回,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我胸戴小白花,站在队列里,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挪到他的灵柩前。透过朦胧的泪眼,我向他,我的好领导,我的好兄长,做最后的告别。我看见站在一旁的嫂子,一身缟素,悲痛欲绝,几乎无法站立,全靠旁人搀扶。那一刻,巨大的悲伤与无力感如同潮水,将我彻底淹没。一个那么好的人,一段那么真的情,怎么就这样,被无情地斩断了呢?

焕生大哥走了。他带走了他的温和,他的才学,他对未来的所有憧憬,却把那本《现代汉语词典》,和他那份如兄如父的情谊,永远地留给了我。

人生的聚散,时代的洪流,其后接踵而至。部队经历了那场著名的“百万大裁军”,精兵简政,面貌一新。再后来,我们奉命开赴遥远的南疆,执行老山地区的对越防御作战任务。枪炮声取代了号令声,猫耳洞的潮湿闷热取代了西北营房的干爽清凉。战火纷飞中,生命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我常常在战斗间隙,在摇曳的烛光下,翻开那本词典,它硬挺的封面,在阴湿的洞穴里,给我一种奇异的支撑。它让我想起焕生大哥的嘱托,想起那些在和平军营里挑灯夜读的夜晚。通信员孟文军,那位曾经在政治部里跑前跑后、生机勃勃的年轻战友,就在那场战争中,为了给前沿炮兵修筑直瞄火炮阵地,夜遇暴雨泥石流,英勇地牺牲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南疆的青山之上。逝去的,又何止是焕生大哥一人?一本词典,关联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痛与怀念。

战争结束,我最终脱下穿了多年的军装,告别了那片浸透青春汗水和泪水的土地,回到地方工作。人生的舞台几经变换,工作的单位也数次更迭,生活的城市换了一座又一座。在一次次搬迁徙居中,许多旧物,连同附着其上的记忆,都被迫舍弃了,丢的丢,扔的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轻装上阵,奔赴下一个未知的旅程。

唯独这本词典,我始终带在身边。它跟着我,从西北到南疆,再从军营到地方,挤过绿皮火车的行李架,躺过长途汽车颠簸的座位底,如今,安然立于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如今的它,确实是老了。浅黄色的封面早已褪色发黑,边缘被岁月磨得起皮、发毛,像一件穿了大半生的旧军装,满是风霜的痕迹。书脊也用透明的宽胶带细心地缠了又缠,仿佛在竭力维系着一种精神的完整。唯有扉页上,赵焕生干事当年用钢笔签下的名字,墨迹虽已随岁月微微晕开,却依然清晰、挺立,一如他当年清癯而风骨自在的模样。

它不再仅仅是一本工具书。它是一位故友,沉默地见证着我的浮沉悲欢;它是一位智慧的老者,腹笥充盈,却静默不言;它更是一块精神的界碑,标识着我从哪里来,我的根在何处。每每目光掠过它,我的指尖便会涌起一种触摸的冲动。当我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封面,仿佛就能触碰到临潼马额训练场上粗粝的风沙,触碰到八五加农炮身上冰凉的钢铁,触碰到政治部夜晚那盏温暖的台灯,最终,定格在焕生大哥那双温热而带着鼓励的眼睛上。

他们——瞿绍兴政委,李广生主任,杨越朝干事,赵焕生兄长,孟文军战友,以及所有那些名字和面容——他们不仅仅是我的领导、同事,他们是我人生荒原上的引路人,是淬炼我精神骨骼的匠人。他们的教诲,他们的情谊,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如盐溶入水般,深深融进我的血脉,成为我品格的一部分,成为我面对这个世界时,心底那份不变的底气与温情。

窗外,是今夜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而窗内,这本词典静静地立着,仿佛一个永恒的坐标。它告诉我,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总有一段情,铁马冰河,铸进风骨;总有一些人,青山埋骨,却永远活在心间。

那本词典,那段情,此生此世,不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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