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神奇的,莫过于一口乡音。它无形无质,却能在瞬间击穿岁月积攒的所有甲胄,让一颗颗被生活磨砺得粗粝的心,重新变得温软如初。我们便这样站在兰州城干燥的、夹杂着黄河水汽与尘嚣的风里,无需任何铺垫,只凭那黏着陇东南黄土、浸着渭河汁液的熟悉语调,便自然而然地织就了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我们成了这网中沉醉的游鱼,心甘情愿地被笼罩,被包裹,沉浸于一种微醺的、安详的,只属于游子的乡愁里。
这,便是我与“金城故乡人”最寻常,也最珍贵的邂逅了。
“金城”,兰州这古称,自有一种金属的坚致与岁月的沉实,仿佛能叩响历史的回音。而我们这群自天水秦州牡丹镇走出的儿女,散落在这黄河臂弯里的都市,恰似也将各自那份来自故土的、最柔软的牵绊,妥帖地珍藏于这西北都会的硬壳之内。外壳,是用来应对风雨、承担生活的;内里,却永远是那片生养我们的、温润的血地,一触,便春潮涌动。
我的根,深扎在天水那个名为牡丹镇的沃土里;镇中那个姚家团庄,便是我生命的原点,魂梦所系的“血地”。那是个了不得的“文化村”,耕读传家的古训,被一辈辈人奉若圭臬,仿佛将读书求知与春耕秋收,一同视作顶顶自然的本分,是生命的两翼。于是,一代代的年轻人,便如那被时代长风卷起的蒲公英,怀揣着梦想与远方,从这陇东南深厚而肥沃的黄土高原上四散开去,飘向共和国的广袤疆域。而我这一粒种子,一回首,竟已漂泊了整整四十二个寒暑。
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往事的洪流便奔涌而至。记得那年,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尚有些不合身的军装,在亲人目光织成的网中,离开了家乡。少年的心,被光荣与梦想填得满满当当,却也隐秘地藏着一丝离巢的惶惑。首站是陕西临潼的马额镇,军营的日子,是将一个乡野少年的散漫天性,置于钢铁的纪律与集体的步调中,重新锻打、熔铸,赋予其新的形状与韧性。而后,一纸命令如山,我们移防耀县,在那片土地上,经历了两个多月心跳如鼓、血脉贲张的战前准备。空气里饱和着钢铁、机油与年轻躯体蒸腾出的汗水味道,我们的心,被一种悲壮而又神圣的情感撑得满满的,几乎要裂帛而出。最终,从铜川黄堡启动的军列,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带着时代的呼啸,一路向南,将我们这些热血儿郎,投送到了祖国西南边陲那被硝烟与焦土覆盖的老山战场。
那一年半的猫耳洞岁月,是生命被极端环境压缩后的凝固体。日与夜,都浸渍在无休无止的潮湿、闷热与呛人的硝烟里;枪炮的嘶鸣是背景音,短暂的寂静反倒成了惊心的悬念。然而,在无数个被蚊虫、恐惧与思念啃噬的午夜,在恍恍惚惚的梦回之际,鼻尖萦绕不散的,却总是故乡那漫山遍野的麦子熟透时,所散发出的、干燥而温暖的香气。这香气,是超越炮火的精神图腾,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甜美念想,是远在生死界限之外的、宁静的和平。
战场的硝烟终有散尽之时。当我脱下那身浸染了汗水、泪水与荣誉的军装,重返暌违已久的故乡,心境却复杂难言。我像一只在风雨里飞了太久的燕子,羽翼间沾满了异乡的尘埃,竟在熟悉的屋檐下,生出几分找不到旧日巢穴的惶然。故乡,依旧在陇东南的阳光下安然沉睡,而我,却已不是当初那个出征的少年。生命的河流,从不因个人的感怀而停歇,它又一次悍然改道,将我带到了甘肃白银,在那一片以“稀土”为名的、矗立于戈壁滩上的工业城郭里,勉力扎下根来。
这一扎,便是二十六年。人生最富壮、最炽热的年华,便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那片由高大厂房、焙烧炉、回转窑、萃取箱与生活区构成的钢铁森林。其间,为着企业的生存与发展,我曾南北奔走,舟车劳顿。每每在异乡的旅馆,对着天花板上陌生的纹路,感到身心被掏空般的疲惫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念头,便是想寻一个故乡人,不必多言,只需用那淳朴的乡音,说几句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在白银,确也散落着不少故乡人,那时我们都正当盛年,肩上压着家庭的重量,手中擎着事业的烽火,整日里奔波劳碌,像一只只被无形鞭子驱策的陀螺,难以停歇。彼此的慰藉,多半简化成逢年过节时,通过一根细细电话线传来的一声简短问候:“都好着么?”“好着哩,你也保重。”言语虽也温热,却总嫌太过仓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井,连个像样的回声都来不及聆听,那乡愁的深潭,始终未被真正地、酣畅淋漓地搅动起波澜。
直到二零一三年,夏末秋初的风,已携来一丝凉意,它将我这张在人生枝头已悬挂了有些年岁的叶子,最终轻轻地、却也坚定地,吹落到了省城兰州。这仿佛是一种命运的归位,一种跋涉后的抵达。在这里,我才真正见识并全身心地融入了“金城故乡人”这个光芒内敛而又温情脉脉的群体。
他们,是故乡牡丹镇递向这偌大省城的一张张烫金名片,无声地彰显着那片土地深藏的力量。起初,我并未察觉,在这座繁华都市的血脉深处,竟也奔流着这样一股来自故乡的、沉静而有力的血液。是几次偶然却又似命中注定的聚会,让我恍然惊觉,继而深深沉醉。他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如同星辰散布于深邃的夜空,却无一不是在各自的轨道上,稳定而明亮地散发着光芒。
那位身材微胖、总爱眯着眼笑的,神态宛若一尊慈悲弥勒的,是省里移动通信行业的领航人,千百万人赖以生存的网络信息洪流,便在他从容运筹的指掌间,安静而有序地奔腾流淌;那位清秀儒雅、言语不多、周身散发着书卷气息的兄长,是气象部门的主事者,关乎一省阴晴雨雪、风云变幻的无字天书,仿佛只有他能气定神闲地从容解读。还有身着白大褂,在无影灯下或精密仪器前,于全省卫生系统内久负盛名的专家;有在大型国企里,执掌着万吨机械与千人团队,言谈举止间自有千钧之重的领导者;更有那些在商海的惊涛骇浪中几经浮沉,竟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与洞悉世事的智慧,硬生生搏出了一片崭新天地的后起之秀……他们,都是从故乡那口名为“文化”的深井里,虔诚地汲取过养分,而后在各自的天地里,蓊郁葱茏、开花结果的参天大树。
这真是一幅令人心折又心暖的磅礴画卷。我常于万籁俱寂的深夜,独坐窗前,遥想着我们那偏居于陇山渭水一隅的小小古镇,其深处究竟蕴藏着怎样一股神秘而博大的“地灵”,竟能如此源源不断地孕育出这许多奔赴四方、且皆能独当一面的英杰?我想,这怕早已超越了“文化底蕴”这几个字所能简单概括的范畴,那该是一种深植于骨血里的、对于“出息”二字近乎本能的执着信仰,是故乡那方水土赋予我们最初的、也是最后的雄心与底气。它如号角,催促着我们不断出走,去征服远方的地平线;它又如磁石,牵引着我们频频回望,不忘来时的路。
然而,人终究是情感的动物。雄心之外,闯荡之后,浮华落尽,灵魂深处更需要一份温柔的托寄,一个可以彻底卸下所有甲胄与伪装的港湾。在兰州安顿下来,尤其是近几年,当年那些在各行各业叱咤风云的故乡人,也同我一样,陆陆续续地到了卸下重担、回归本心的年纪。生命的河流,从上游的奔涌激荡、浪花飞溅,终于流入了中下游开阔而平缓的河床。水势慢了,流深了,两岸的风景便也看得愈发真切起来。于是,我们这些“金城故乡人”的聚会,便陡然多了起来,联系也愈发紧密起来,渐渐成了我们生活中一项不可或缺的、充满仪式感的盛事。
这聚会,是断然没有名利场上的那些虚与委蛇与刻意逢迎的。地点或是选在某位同乡家中那间宽敞而朴素的客厅,或是定在一处临河而设、僻静清幽的茶园。我们在一起,做的都是些顶顶寻常,乃至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在当下这个被速度与欲望驱策的时代里,这些小事,却成了顶顶奢侈的享受。
最是动人,往往是饭前那一段毫无主题的清谈。彼时,佳肴还未上桌,醇酒也尚且空置,大家只是捧着一杯澄澈见底的清茶,便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说的都不是什么经国大业、宏图伟略,全是些芝麻绿豆般细小、带着泥土芬芳与童年露水的旧事。谁家门前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一到夏天就落满一地的细碎白花,那香气,甜得醇厚,仿佛能醉倒一整条街巷的孩子;村头哪条清澈见底的溪沟里,泥鳅最是滑不溜秋、肥美难抓,我们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溅起的水花里都是无忧的笑声;镇上的那家老油坊,古老的木榨机发出的沉闷撞击声,和着那榨出的胡麻油霸道的香气,是如何香飘十里,连我们的衣服、头发都要被那浓烈的香气浸透好几日;还有那位说话总爱拖着戏文般悠长腔调的语文先生,他那副断了腿、用麻绳缠了又缠、几乎散架的老花镜,现在想来,其间所承载的风霜与学问,竟比任何博物馆里的商彝周鼎都更有韵味,更令人魂牵梦萦。
这些记忆的碎片,被我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从脑海深处打捞起来,小心翼翼地拼凑、黏合,渐渐便还原出一个完整的、生动的、带着温度与心跳的、只属于我们的童年故乡。那些早已在岁月流逝中模糊了轮廓的街巷,那些早已在南北奔波中疏远了的乡音,那些早已在现代化进程中变了最初滋味的小吃,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唤醒,奇迹般地复活了,变得鲜活、生动,仿佛触手可及。我们争抢着叙述,又互相补充、纠正,仿佛一群虔诚的考古学家,围着一件刚刚出土的绝世珍宝,合作着、小心翼翼地拂去时光积下的厚厚尘埃,要让那被掩埋已久的光华,重新照亮彼此不再年轻的脸庞。
金城的故乡人里,也多有雅趣深蕴之人。那位被我们尊称为“木门道人”的王老先生,是我们的长者,更是我们精神上的瑰宝。他写得一手出入传统而又自成一格的好字,无论是狂放不羁的草书、端方严谨的楷书,还是古朴雄浑的魏碑,皆样样通晓,笔力遒劲,结构奇崛,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源自生命本真的不屈筋骨。那位卫生系统的专家,于精密的手术刀和密密麻麻的处方笺之外,竟也擅长写意花鸟,寥寥数笔泼墨落下,兰草的清雅孤高、麻雀的顽皮灵动便跃然纸上,满纸都是活泼泼的生机与天趣。于是,我们的聚会,有时便自然而然地演化成一个小小的、却又极为丰盈的艺文沙龙。他会带来新近的书法习作,我们便静静地围拢观赏,品评着那一笔一划里所蕴含的呼吸与风骨;或者,他将一幅新完成的画作在桌上徐徐铺开,我们便仿佛一同被卷入了画面的意境,瞬间走回了故乡的田埂垄头,看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草木与飞虫,闻到了那混合着粪土与禾苗清香的、田野里原始的风。
更有那潜心于文学创作的,将自己新写的、带着墨香与思考的散文、诗歌,用一种平静而深情的语调,轻声分享给大家。那文字里,十之八九,兜兜转转,千回百转,也还是故乡的影子——或是门前那条通向远方的泥土路,或是母亲在黄昏里点亮的那一盏如豆的油灯,或是童年时祖母那一声穿透院墙的、悠长的呼唤。我们静静地听着,品味着,谁也不忍心打破这氛围,只觉得有一种共同的、温柔而深厚的情感,在房间里无声地流淌、汇聚、升华,将每一颗被世事磨砺得有些粗糙的心,都浸润得无比柔软而熨帖。
自然,也少不了那最具乡土气息、最直抒胸臆的棋琴弹唱。有时兴之所至,会有人取出随身带来的、琴筒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二胡,也不用什么正式的曲谱,全凭胸中一股意气,便咿咿呀呀地拉将起来。拉的曲子,不是什么高渺难及的阳春白雪,多是《绣金匾》、《兰花花》一类的、直接从西北黄土高原的沟壑峁梁上生长出来的民歌小调。那琴音,说实话,技法上谈不上如何精妙绝伦,甚至偶有嘶哑、滞涩,或是一不小心的跑调,但那苍凉而质朴的原始韵味,却像一只无形而又无比精准的手,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揭开了我们心底那块最柔软的、从不轻易示人的旧日伤疤——那是对那片黄土地无法割舍、深入骨髓的眷恋。我们便都情不自禁地跟着那熟悉的旋律哼唱起来,声音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甚至有些荒腔走板,但那份情意却是相通的,韵律也是相合的,仿佛百川归海,汇成一条温暖而有力的河流,在斗室间回荡。
酒至半酣,面庞发热,心房更是被烘得暖融融的,话匣子便也敞得更开了,言语也便更深了,直抵肺腑。我们会说起各自在外几十年闯荡的不易,那些在正式场合无法言说的委屈,那些在深夜里只能独自咀嚼、和血吞下的艰辛,在血脉同源的故乡人面前,是可以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倾吐的。我们也会感慨时代巨轮的轰隆向前,感慨故乡的人事代谢,池塘、老屋、熟悉的面孔,都在一一消逝,如同黄昏里的光影。说到动情处,眼眶不免微微发热、湿润。这时,总会有人适时地、豪迈地举起杯,用那纯正的、毫不修饰的乡音,高声倡议道:“来,不想那些了!过去的,都交给过去吧!为我们都是秦州牡丹人,为了咱们共同的根,干了这一杯!”这一杯混合着复杂情谊与人生慨叹的烈酒,仰头灌下,仿佛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便将所有散落的愁绪与感伤都冲散了,涤净了,胸臆间只剩下一种“吾道不孤”、此心同彼心的巨大暖意与踏实感,在嗡嗡地回荡,久久不散。
窗外的兰州城,此刻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如碎钻般倾泻于大地,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古老的黄河,在五彩斑斓的桥影辉映下,依旧是不言不语,穿城而过,默默东流,带着一丝亘古的苍茫与淡定。这条大河,从巴颜喀拉山的冰雪中起源,一路迂回曲折,劈山裂谷,收纳万千细流,终成其浩荡之势,不舍昼夜地奔流向海。这多像我们这些从故乡出走的人啊,一生漂泊,一路汇聚,历经坎坷,却始终向着一个方向。而我们这些“金城故乡人”,便是这浩瀚岁月长河中一朵朵小小的、平凡的浪花,彼此碰撞着,呼应着,扶持着,在异乡的土地上,以乡音为谱,以情谊为弦,共同奏响了一曲关于故乡的、低沉而深情的和声。这和声,超越了城市的喧嚣,抚平了岁月的褶皱,直抵人心的最深处。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这古老的谚语,历经千百年传诵,字字皆是不虚的真理。于我而言,那散布于金城兰州各个角落的故乡人,已远远超越了“旧识”与“同乡”的简单定义。他们,是我逝去青春的鲜活见证,是我漫长漂泊生涯中一个个温暖而明亮的坐标,更是我那浩渺无依、无处安放的乡愁,在人间找到的,最温暖、最坚实,也最珍贵的巢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