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秦州,天高云淡。我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又一次踏上了通往南郭寺的石阶。这条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洁的山路,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泽,像一条蜿蜒的时光隧道,将人从喧嚣的尘世引向静谧的禅林。
山门静默地立在慧音山北麓,朱红的门漆在岁月冲刷下已显斑驳,却更添几分庄重。跨过门槛的刹那,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结界,寺外的车马声顿时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宁静。庭院深深,古木参天,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那株号称两千五百岁的“三叉古柏”。
这株古柏,堪称南郭寺的灵魂。树干之粗壮,需四五人伸展手臂方能合抱;树皮皴裂如龙鳞,每一道裂纹里都沉淀着岁月的故事。最令人称奇的是,在那看似枯槁的主干中,竟奇迹般地寄生着一株黑蛋朴树,新枝绿叶,生机盎然,与古柏的苍劲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便是闻名遐迩的“柏抱朴”奇观——枯与荣,死与生,寂灭与鲜活,在这方寸之间达成了完美的和谐。驻足树下,仰望着这生命的奇迹,不禁让人思索起超越个体生命的永恒命题。
斜阳透过交织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地上铺就了一幅流动的金色画卷。举目四望,整个南山层林尽染,枫叶流丹,银杏鎏金,松柏凝翠,宛如一位无形的画师打翻了调色盘,将天地渲染得绚丽多彩。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想起杜甫那首《山头南郭寺》:“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千载光阴仿佛在此刻重叠,今人与古人在这同样的秋色中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循着诗韵,我踱步来到东院的杜少陵祠。这里原是东禅林院,清光绪年间为纪念诗圣而改建。祠内杜甫塑像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思。遥想公元759年,诗人流寓秦州,虽只停留短短数月,却在此留下了百余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想必是这南郭寺的清幽静谧,给颠沛流离的诗人带来了难得的慰藉。站在祠前,默诵着那些穿越千年的诗句,仿佛能感受到诗圣脉搏的跳动,这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恰如院外潺潺的溪水,清泠地流淌在心田。
祠旁,便是名闻遐迩的北流泉。八角小亭如忠实的卫士,守护着这一汪清冽。井水终年不涸,澄明如镜,将秋日高远的蓝天、舒卷的流云尽数收纳。俯身细看,井壁石缝间青蕨丛生,更显幽深静谧。传说此泉祈雨极灵,在那些靠天吃饭的年月里,它曾是方圆百里百姓的希望所在。而今,它依旧静静涌流,不增不减,宛若一位永恒的见证者,默观着王朝更迭、人世变迁。
辞别杜祠清泉,信步走向西院的大雄宝殿。但见殿宇巍峨,翘脊飞檐在秋阳下勾勒出庄严的剪影。殿前香炉中青烟袅袅,带着尘世的祈愿升向虚空。殿内佛像宝相庄严,垂目静坐,唇边那抹悲悯的微笑仿佛看透了人生诸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有信徒长跪蒲团,合十默祷,神情专注而虔诚。殿外秋光流转,绚烂至极;殿内万籁俱寂,永恒如斯。这一动一静,一色一空,在此处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让人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从佛殿的沉静中走出,重返秋光潋滟的庭院,心境已然不同。先前只觉得斑斓悦目的景色,此刻仿佛被佛殿的寂静洗涤过一般,更添了几分通透的韵味。路旁的野菊开得正盛,丛丛簇簇,或金黄或洁白,在微凉的空气中吐露着淡淡的药香。它们不与枫杏争艳,只是静静地开在石阶旁、墙角下,自有一种不随流俗的风骨。蜜蜂的嗡嗡声时远时近,反而更衬出这午后的幽静。这已不仅是自然的宁静,更是一种浸润了禅意的安详。
夕阳西下时,我登上了寺东侧的观景亭。凭栏远眺,但见天水市区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在晚照中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跃动着现代的脉搏。而脚下,南郭寺的层层殿宇安卧在慧音山“簸箕”形的怀抱里,古柏的虬干在渐弱的日光中显得愈发凝重。这一刻,城市的生机与古寺的沉静,现代的喧嚣与历史的幽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却又奇妙地和谐共存,仿佛在诉说着时光永不停歇的故事。
归程的脚步不免有些迟缓流连。那两千五百岁的古柏,清冽的北流泉,沉郁的杜公祠,庄严的佛殿,还有这满山流动的秋色,都已深深印入心底。南郭寺的秋,给予我的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一场心灵的洗礼。它让你在历史的纵深里感知个体的渺小,又在自然的永恒中体悟生命的庄严;它让你在佛法的寂静里放下执念,又在文化的传承中寻得精神的依归。
暮色四合时,我终是走出了山门。回首望去,古刹已隐于苍茫暮色之中。但那抹古柏的苍绿,与那片秋叶的绚烂,却像一盏温润的茶,余香久久不散,足以温暖此后许多纷繁的时日。
在这千年古刹的秋色里,我们都是匆匆过客。然而总有一些瞬间,我们能与历史对话,与自然交融,与内心和解。南郭寺的秋韵恰如一曲古老的琴音,在时光的长河里轻轻拨动,让每一个倾听者都能在喧嚣尘世中,寻得一方心灵的净土。
当秋风再起时,这寺、这柏、这泉、这诗,都将化作生命中最温润的底色,照亮前行的路,给予我们继续前行的勇气与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