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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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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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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秋源

我的脚步,曾踏过长江源头的冰塔林,瞻仰过黄河源头的星宿海,也寻访过澜沧江源的涓涓细流。三江源的壮阔,是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与磅礴,教人顿生敬畏。然而,回到我土生土长的天水,心里头最萦绕不去的,却是那条穿城而过、滋养了故乡人全部记忆的渭河。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我终于向着它的起点——甘肃省定西市渭源县的鸟鼠山,出发了。

车子离开兰州,沿兰海高速行驶约两个半小时后,终于到达渭源县出口。下高速后,沿省道驶入崎岖的山路,窗外的景致便渐渐换了颜色。盛夏那种逼人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绿,此刻已被秋日调和成一片沉静而丰富的调色盘。金黄是主调,间或涂抹着赤红、赭石,以及一些倔强地不肯褪去的深碧。山峦的线条在秋阳下显得格外清晰,像是瘦金体的笔触,嶙峋而有力。车厢里,同行的友人哼唱起古老的“花儿”,那曲调高亢而苍凉,仿佛是从黄土层深处直接生长出来的声音,带着泥土的颗粒感,与窗外的秋色交织在一起,一路将我引向那片神秘的源头。

及至山门前,歌声歇了,我心里却猛地静了下来。那山门并非寻常所见雕梁画栋的牌楼,竟是由无数巨大、虬结的树根编织而成,盘根错节,宛如苍龙盘踞。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里,都像是凝固了千年的风霜雨雪。门两侧,二十四条石龙默然肃立,形态各异,有的昂首向天,似欲长吟;有的俯身探爪,像在凝视来人。它们静默着,却有一种磅礴的气势,仿佛下一刻便会破石而出,直上青云。站在这般奇崛的造物面前,我不由地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大禹,那位手持耒耜的巨人,曾在这里降服水怪,疏导渭水。历史的烟云,刹那间变得触手可及。

踏入山门,便正式走进了渭河源的怀抱。空气是清冽的,带着松针与腐殖土混合的、微苦的芬芳。路随山转,景随身换。最先迎接我的,是那“鸟鼠同穴”的奇观。关于这地名最早的记载,怕是能在《尚书·禹贡》的竹简上寻见踪迹了。此刻,虽不见飞鸟与奔鼠真正共居一穴,但这名字本身,就已充满了上古的朴拙与神秘,引人遐思那早已湮没在时间洪流里的、万物谐和的自然法则。

顺着松林间的小径徐行,脚下是积年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大地低沉的呼吸。两旁的松树挺拔如执戟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宁静。阳光从密密的针叶缝隙间筛落下来,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有微尘如金色的精灵般飞舞。不经意间,瞥见灌木丛中缀满了一簇簇小果子,是沙棘。那果实密密匝匝,像无数颗细小的、橙黄色的珍珠,在秋日淡漠的光线下,竟自个儿燃着一团温暖的光。摘一颗放入口中,那股子尖锐的酸涩之后,是悠长的、属于山野的回甘。

行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山腰,一面巨大的石壁赫然出现,上面镌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大禹导渭”。那笔画深入岩石,仿佛不是用铁凿雕刻,而是以无上的伟力直接将意志印入了这山体的骨血之中。站在壁下,默然仰望。风声过耳,恍惚间竟似听到了远古的号子与洪水的奔涌。想那茫茫禹迹,划定了九州,也驯服了这条奔腾的河水,从此,两岸才有了城郭、田亩、炊烟,才有了生生不息的文明。我这天水的子孙,溯流至此,原来竟是回到了整个族群故事的序章之处。

再往前,路渐逼仄,景致也愈发幽寂。此行的终点,那传说中的“品字泉”,便藏在这片幽寂的深处。它没有我想象中的汩汩奔涌,甚至没有一洼像样的水潭。它只是静,一种渗入骨髓的静。只在几块巨石的根部,岩石的颜色深润着,显示着持续的潮湿。水,是从那石头的缝隙间,一点、一滴,极耐心地沁出来的。先是凝成一颗颗晶莹的珠露,挂在苍黑的苔藓上,欲坠不坠;然后,积攒够了分量,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汇入地上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湿痕里。

这,就是渭河的开始了。

我蹲下身,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声响会惊扰了这神圣的诞生。那水迹蜿蜒着,在铺满金黄落叶的泥土上,划出一道极细、极弱的银线,若不细看,几乎要忽略过去。偶尔有一两片完备的、心形的黄叶飘落,正好躺在那水线上,便成了这渭河最初的、唯一的舟楫。它载着这叶,并不急于赶路,只是让它在微不可察的水流里,轻轻地打着旋,仿佛对这即将离开的母体,有着无限的眷恋。

岸边的野草,大多已失了精神,呈现出一种憔悴的灰黄色。它们的茎秆却依然挺立着,顶着一颗颗干瘪了的草籽,像一群沉默的、举着小小冠冕的兵士。秋风拂过,那些草籽便簌簌地落下,像一阵微型的雨。大多落进了土里,等待下一个春天的讯号;也有少数,幸运地掉进那刚刚成形的水线里,开始了它们未知的、顺流而下的远征。

远处,一株不知名的老树,独自立在坡上。叶子几乎落尽,只剩下几片残存的,在枝头抖索着,像是写意画里最后点上的焦墨。那枝干黝黑,曲折地伸向秋日高而远的天空,将那一片虚蓝,分割成无数碎片。树下,一个牧羊人赶着他的羊群走过,人和羊的颜色,都与这黄土坡、老枯树融为一体,和谐得像本就是这山体的一部分。羊群踏起的些微尘土,在斜射的阳光里浮沉、闪烁,又缓缓落下,终归于沉寂。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看这水,如何从无到有,从微末到浩荡。它此刻的孱弱,与它日后流经关中平原、哺育出灿烂文明的雄浑,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这哪里是一条河的源头?这分明是生命本身最原初的形态,是所有的伟大都起始于微渺的无声宣言。它不喧哗,自有声;它不张扬,却蕴含着奔流到海的全部力量。

渭水就这样开始了它八百一十八公里的漫长旅程。从这鸟鼠山腰的品字泉出发,它将流过我的家乡天水,看尽麦积山石窟的烟霞,映过伏羲庙的晨昏;它将进入八百里秦川,浸润周秦汉唐的沃土,聆听过咸阳古渡的桨声,也映照过长安城头的月色。最终,在潼关,它投入黄河的怀抱,完成了它作为黄河最大支流的使命。

而这源头,千百年来,便是如此了。它看过多少王朝更迭,多少人事代谢,它只是静静地渗着它的水,在每一个春天,每一个秋日。此刻,在这片秋日的萧瑟与丰饶并存的静谧里,我仿佛听见了整条渭河的波涛,都在这最初的寂静里回响。那声音,不是喧嚣,而是一种沉静如磐石的、来自大地深处的脉动。

回程时,暮色已四合。山间的雾气升腾起来,给远近的山峦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宛如一幅徐徐卷起的水墨长卷。来时所见的那些鲜明的色彩,此刻都柔和下来,融入了苍茫的暮霭里。我的心,也像被这渭河的源水洗涤过一般,滤掉了尘世的烦扰,只剩下一种充盈的、安宁的喜悦。

这趟旅程,于我,不只是一次地理的寻踪,更是一次精神的归乡。我终于明白,为何三江源的壮丽令我震撼,而这渭河源的清冷却让我魂牵梦萦。因为那壮丽是“他者”的,是令人赞叹的风景;而这清冷,却是“我”的,是融在我血脉里的、生命的底色。它用它的静默,告诉了我一切旅程的起点,一切力量的根源。

渭水秋源,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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