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里,总有一场雨。那雨从两千多年前的汉家宫阙飘来,落在上邽干裂的土地上,落在百姓皴裂的掌心里。雨脚如麻,倾泻成瀑,最后凝固成两个温润的字——天水。这名字,是故乡递给我的第一张素笺,墨迹里漾着天河的水光。
“天河注水”的传说,是祖辈们絮絮讲述过无数遍的。元鼎三年的那场大旱,在故事里被描摹得具体而微:井底只剩些浑浊的泥浆,河床龟裂如老者的额纹,庄稼在日头下蜷成枯黄的引信,仿佛一点星火就能将整个原野点燃。于是,祈雨的号哭昼夜不绝,人们将头抵在滚烫的土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向苍天求一线生机。而后,便是那夜石破天惊的暴雨。起初是狂喜,是赤足奔入雨中的舞蹈;继而是恐惧,看雨水汇成悬天的瀑布,看大地张开幽深的巨口,吞饮着仿佛来自银河的洪流。那裂口中氤氲的红光与白雾,在代代相传的叙述里,已分不清是地火还是神迹。直至黎明,雨歇,万物复苏,一个崭新的名字便随着朝露一同降临。这传说,我自幼便深信不疑,总觉得脚下这片土地的魂魄,便是由那场古老的雨所凝成。
后来离了家,才发觉这天上的水,终究要落回地上,化作一条条有名字的、滋养着现实的河流。归来时,我立意在城中寻找它们的踪迹。
先去看的,是渭河。这被尊为“母亲河”的渭水,流经故土二百七十公里,本该是汤汤大水。我见着她时,她却显出几分沉静的疲态。水流是浑黄的、徐缓的,在宽阔的河床里安安分分地淌着,映着两岸的黄土山塬,有一种无言的历史感。我想象着千年前的秦人,便是沿着这条河谷,牧马、立邦,最后将战车的辙痕印遍了六国。这水里,曾照见过多少帝国的雄图与悲欢。然而此刻,她只是静静地流淌,将武山的稻黍、甘谷的辣椒一一灌溉,将历史的烟云都沉淀为河底温柔的泥沙。
若说渭河是沉稳的母亲,那穿秦州城而过的藉河,便像是活泼的少女。她被誉为“秦州的母亲河”,在秦州与麦积之间,蜿蜒出八十二公里的秀色。我沿着河岸漫步,看水色清碧,映着现代楼宇的玻璃幕墙,光点跳跃如碎金。岸边的步道上,有老人在唱古朴的秦州小曲,咿咿呀呀的调子,落进水里,便被水流揉得更软、更绵长。藉河是秦州城的血脉,也是它吐纳的呼吸。她见证着这座古城最烟火气的一面:晨起浣衣的声响,黄昏时孩童的嬉闹,还有深夜倒映在水中那一片温暖的、属于人间的灯火。
我又去寻那属于长江水系的脉动。在秦州南境,我找到了西汉水。她与渭河,一属长江,一属黄河,竟在这陇上之地,完成了一次沉默的“握手”。这真是造物神奇的笔法。西汉水的性子,似乎更幽邃些,她从齐寿山发源,流向嘉陵,一路携着巴山蜀雨的清润。我立于岸边,看水色澄澈,山影倒悬,恍惚间竟有身处南国的错觉。这条河,仿佛是故乡埋下的一首婉约的宋词,在豪放的边塞诗篇里,添了一抹清丽的注脚。
然而,这“陇上江南”的美誉,如今听来,却带着一丝沉重的反讽。当我在资料里读到那些数字时,心头猛地一紧。故乡,竟已是黄土高原上最渴的城市之一。人均水资源量,只有区区四百三十三立方米。那是一个多么抽象,又多么具体的数字。它意味着,那传说中“天河注水”的磅礴,那诗词里“河流密布”的润泽,都已成了遥远的旧梦。我忽然想起二零一七年那段广为流传的视频,想起画面里人们焦灼的面容与干涸的土地。那一刻,我才真切地触摸到故乡华丽名号之下,那一道深刻的、正在龟裂的伤痕。
这渴,是生长在骨骼里的。我记起幼时,母亲是如何用水的。她用过的水,总要反复地利用。淘过米的水,静置片刻,便用来洗菜;洗过菜的水,再拿去浇那几棵瘦弱的小树;最后,那已变得浑浊的水,还要被她用力地泼在院中的泥地上,“噗”的一声,压住那浮起的尘土。那时我只觉她吝啬,如今想来,那是一种深植于血脉的、对于水的敬畏与恐惧。这匮乏,也催生出一种极致的智慧与美学。于是,便有了那“冰肌玉骨”的雕漆,有了温润如水的玉器,更有了那伏羲庙里,对于“天一生水”哲学千年的叩问与追寻。
也正因如此,当我站在杨家湾那片新辟的调蓄水池边时,心中涌起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近乎悲壮的情感。这便是引洮供水工程为故乡带来的“解渴”之水。水面开阔,在西北明烈的阳光下,漾着钢铁般的青灰色。这不是传说中浪漫的“天河之水”,这是现代的、理性的、带着使命的涓流。它从遥远的洮河而来,穿过隧洞,越过山岭,像一条匍匐在大地深处的动脉,将生命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这具焦渴的躯体。我看着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仿佛能听见它底下奔涌的、关于生存与未来的澎湃声响。
我于是又去了麦积山。在这座以“麦垛”为名的石窟艺术宝库前,我所寻找的,仍是水。我看见那悬壁上的佛,微笑了一千多年。他的眉眼,被雨水冲刷过,被雾气浸润过,那般慈悯、安宁。那微笑里,是否也含着对于水的感恩?这满山的苍松与菩提,这石窟里得以保存的绚烂色彩,哪一样,离得开水的滋养?山间的曲溪泠泠作响,那声音,与石窟的静,形成了一种圆满的和弦。水以它的柔,守护着石的刚与佛的恒;而这山与佛的灵,又反过来点化了水,让它不再只是寻常的液体,而成了流淌的禅意。
夜来了,华灯初上。我独自走在藉河岸边,看城市的霓虹,斑斓地、破碎地投在水中,随波光摇曳,像一个易醒的梦。水与光交融,将现代的繁华与古老的静谧,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了,天水的魂,从来不是单一的。它是传说与现实的交织,是丰沛与匮乏的角力,是历史的重负与未来的希冀,一同灌注而成的、复杂的生命体。
天水的水,是神话,是历史,是血脉,是困局,亦是出路。那场注入传说的大雨,或许从未停歇。它落下来,是渭河的浑黄,是藉河的清碧,是西汉水的幽邃;它渗下去,是雕漆匠人指尖的灵感,是学者追寻“天一生水”的哲思,是引洮工程管道中那沉郁的奔流。
故乡将我生命最初的湿润,都藏在了这个名字里。而我行至今日,方懂得它每一滴的分量。那不是轻飘飘的浪漫,而是沉甸甸的、需要整个城市屏息凝神去承接与延续的——天之水。它告诉我,生命最蓬勃的力量,往往正源自于那最深切的渴求,与最执拗的引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