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秦州大地,山川敛去了浮华,显露出一种朴素的、黄土的本色。风里带着萧瑟的凉意,却也送来故园特有的、干燥而亲切的泥土气息。表弟知我归来,特意邀了两位儿时的伙伴,说要请我吃一顿最地道的家乡饭。我心中已猜到几分,待走进石马坪山坡那座暖意融融的老屋,一眼望见灶间那口冒着袅袅白汽的铁锅时,一颗久在异乡飘荡的心,便倏地落到了实处——果然是馓饭。
思绪,霎时间被这熟悉的香气拉扯着,飞越了四十二载的光阴。那时,我还是个未曾离家的少年。每一个落雪的冬日清晨,村庄总是在一片静谧的洁白中苏醒。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先后升起笔直的、或青或白的炊烟,它们在空中缓缓交融,织成一片温暖的网,将整个村子温柔地笼罩。空气里,便终日漂浮着这玉米面经沸水熬煮后散发出的、质朴而厚重的幽香。这,便是故乡冬日最恒久的味道,是刻在游子骨血里的、关于家的最初记忆。
后来,我穿上军装,告别了这片黄土地。走南闯北,尝过不少珍馐美味,可喉舌间最顽固的记忆,却始终是这一碗看似贫俭的馓饭。它仿佛成了乡愁的具象,平日里沉在心底,了无痕迹;可一旦被某种气息触动,便立刻翻涌上来,带着滚烫的温度。
馓饭,实在是故乡最传统也最家常的美食。它以金黄灿烂的玉米面为主料,有时为了调和口感,会掺入些许精细的小麦面粉,亦有勤俭的主妇,会顺手切几块本地的沙土豆同煮,更添一分饱足。它的制作,说来是简易的,不过是将面粉徐徐撒入沸水,持续搅拌成糊;可真要做得好,却是一件费力的功夫。水滚如花,金黄的玉米面被巧手均匀地撒入,旋即,一双特制的长竹筷,或是几根并在一起的树枝叉子,便要顺着一个方向,开始一圈复一圈、不急不躁地匀速搅动。老话讲得好:“馓饭若要好,三百六十搅。”这绝非虚言。唯有经过这反复的、耐心的搅拌,面与水才能彻底交融,成就那番均匀细腻、毫无结块的莹润质地。火候也极有讲究,初时需猛火攻其沸,其后则要文火慢其炖。尤其用那传统的柴火与铁锅,木柴噼啪作响,燃着松柏的香气,铁锅沉稳地吸纳着热量,再均匀地传递给锅中的食物,如此做出的馓饭,便不止是果腹之物,更带了几分山野的、自然的韵味。它是农耕文明里生长出的智慧,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抗严寒、积蓄力量的冬日恩物。捧在手里,粗陶碗壁的温度能高达六七十度,烫得人左右倒手,那股暖流却从掌心直贯心窝,足以驱散整个冬天的酷寒。
我们兄弟几人,便围坐在暖融融的土炕上,中间是一只红泥小火炉,煮着一壶咝咝作响的酽茶。表弟和另外两个兄弟与我拉着家常,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谁家的娃娃考上了学,谁家地里的果子今年收成好。言语琐碎,却像那炉中的火苗,舔得人心头暖洋洋的。目光所及处,是灶前掌勺的巧妇,她正手持叉子,在锅中从容不迫地画着圆圈,动作娴熟而优美,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锅气蒸腾,映得她的脸庞微红,那情景,竟有几分神圣的意味,让人看得痴了。
待馓饭出锅,配菜也早已在锅台上一圈排开。都是最地道的乡土风味:一碟用干辣椒炝炒过的酸菜浆水,酸冽激爽,最能解腻;一碗油泼辣子,红艳喷香,是点睛之笔;一碟凉拌的胡萝卜丝,清甜脆生;还有一盘家常炒土豆丝,软硬适中,锅气十足。它们簇拥着一大锅金黄粘稠的馓饭,色彩纷呈,香气扑鼻,俨然一桌献给味蕾与乡情的盛大筵席。
我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头馓饭,就着几丝酸菜送入口中。玉米面特有的甘香瞬间弥漫开来,那醇厚踏实的感觉,是任何精米白面都无法替代的。酸菜的锐利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馓饭的绵密,油泼辣子则点燃了所有的味觉。我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竟浑然忘却了平日里对血糖的顾忌。在城里,我谨小慎微,米饭只敢吃半碗,此刻,我却像个归家的孩子,贪婪地、毫无负担地享受着这纯粹的欢愉。一碗下肚,意犹未尽,又盛上满满一碗,外加两大片焦香的“呱呱”。
那一刻,我吃的何尝只是一碗馓饭?我吃的是逝去的少年时光,是雪夜里母亲的呼唤;我吃的是这片黄土地的深厚与温存,是四十二年漂泊途中所有沉默的思念。这满满两碗馓饭,熨帖的不仅是我的肠胃,更是我那常年焦渴的思乡之魂。
屋外,秋风或许正紧;但屋内,因了这一碗馓饭,四十二年的光阴仿佛从未流逝。我仍是那个围在锅边,等待第一碗馓饭出锅的少年。原来,走遍千山万水,最暖的归宿,始终在这一碗朴素的、滚烫的乡愁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