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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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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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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者黑莲语

四月末的风,还带着大西北的沙尘味道。从兰州出发,一路向南,穿过四十年光阴的迷雾,我回到了麻栗坡——那片被青春与热血浸透的土地。祭奠完长眠的战友,胸口像是被生生掏空了一块,连呼吸都带着钝痛。返程时,“五一”的人潮汹涌,更衬得内心荒凉如戈壁。妻子轻声说:“找个地方歇歇吧,让心静一静。”于是,在必经之路上,我们拐进了那个名字如诗的地方——普者黑。

“普者黑”,彝语里“盛满鱼虾的湖泊”。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丰饶与安宁的气息。

一、抵达:从铁血战场到水墨人间

车出砚山,雨便开始追着我们跑。到丘北时,已是夜色如墨,雨丝在车灯前织成密密的帘。山路蜿蜒,恍惚间,仿佛不是驶向一个景区,而是潜入某个被时间遗忘的梦境。当“湖边荷岸”四个字在昏黄的灯火中浮现时,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客栈是临水的木楼,老板娘穿着靛蓝布衫,笑容像被雨水洗过的月亮,清亮而温暖。她引我们上楼,木楼梯吱呀作响,像是老友的寒暄。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整片湖泊,不,是整个温润的夜色,哗啦啦地淌进了眼底。

一百八十度的窗,是一幅永远在流动的画。雨已经停了,水面是深不见底的墨玉,倒映着对岸零星的灯火和天空几粒早醒的星。近处,荷叶的轮廓在微光中起伏,如同大地沉睡时均匀的呼吸。白日里战场上的硝烟味、陵园里石阶的冰凉触感、胸口那沉甸甸的悲怆,在这一刻,被这无边的、柔软的黑暗与静谧,悄然包裹、稀释。

那一夜,枕着极轻的水声入眠,没有梦。

二、苏醒:山水为药,疗愈时光

清晨,是被鸟鸣啄醒的。

薄雾如乳,在湖面、在峰林间缓缓流淌。推开门,湿润的空气带着青草与湖水特有的腥甜,扑面而来,直沁肺腑。昨日还羞怯的荷苞,经了一夜甘露,竟有好些已微微张开了粉嫩的唇。木船像黑色的逗号,静静地泊在码头,船头站着早起的鸬鹚,铁铸一般,守着这份宁静。

一位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的彝族小伙成了我们的向导。他的越野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道上行驶,如同驶入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他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像石子投入湖心,能漾开一圈知识的涟漪。

“看那边,像不像一支笔?”他指着远处一座独秀的山峰。果真,山体修长,顶部尖峭,直指苍穹,在晨光中宛若一支巨大的青玉笔锋,正以天空为纸,书写无言的诗行。他告诉我们,这里三百一十二座孤峰,每一座都有一个模样,一个故事。

我们去了天鹅湖。那不是想象中的天鹅成群,而是一种更为博大的宁静。木栈道蜿蜒入湿地深处,水草丰美,睡莲静卧。白鹭像移动的雪点,优雅地掠过水面;斑嘴鸭一家子排着队,笨拙又可爱地划开道道涟漪;远处,几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忽然齐齐振翅,飞向那些星罗棋布的喀斯特峰林。山与水,在此处没有界限。山峰是凝固的波浪,湖水是融化了的翡翠。生命在这里以最自在的姿态繁衍、鸣唱。

站在观景台上,极目远眺,六万亩湿地铺陈到天际线。我想起麻栗坡那些同样峻峭的山,那里曾回荡着枪炮的嘶吼,而这里的山,只与清风、流云、飞鸟为伴。同样是山,承载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重量。一种巨大的、关于战争与和平、毁灭与生息的感慨,无声地撞击着胸腔。泪水忽然就涌了上来,不为悲伤,而为这天地间生生不息的、庄严的美丽。

妻子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掌心传来温度。

三、深入:大地之腑,岁月之痕

如果说湖泊峰林是普者黑华美的外衣,那么溶洞,便是它深邃的内心。我们探访了数个大大小小的溶洞,最令人震撼的,是青龙山下的那一处。

洞口幽深,凉气袭人。甫一进入,便像是跌进了地心深处,闯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宫殿。彩灯给千姿百态的钟乳石披上梦幻的衣裳。“悟空摘桃”惟妙惟肖,“擎天玉柱”气势磅礴,“石幔垂帘”仿佛下一刻便有仙女掀帘而出。水珠从极高的洞顶滴落,叮咚作响,在这巨大的寂静里,每一滴都清晰可闻,那是地球的心跳,缓慢而永恒。

导游小伙说,这些钟乳石,每百年才生长一厘米。眼前这壮观的景象,需要多少万个百年的耐心凝聚?我触摸着冰凉润泽的石壁,感受那细微的、历经亿万年才形成的纹路。与这亘古的地质年轮相比,人类的生命,哪怕是波澜壮阔的一生,也短暂如萤火。我那四十年的耿耿于怀,在这宇宙尺度的时间面前,忽然获得了奇异的释然。牺牲的战友,他们的生命固然戛然而止,但他们的青春、热血、以及我们所共同珍视的那份情怀,是否也像这洞中的沉积,以另一种形式,成为了民族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钙质”?

在凤尾洞的“万人大会堂”,巨大的穹顶之下,人渺小如蚁。黑暗中,我仿佛能听见历史深处,无数生命故事的回响。这里曾是古人躲避战乱之所,也曾是地下暗河奔腾的通道。如今,它静默着,包容着游人的惊叹,也守护着属于大地的秘密。出洞时,重见天光,竟有重生之感。阳光慷慨地洒下,湖面碎金万点,荷花似乎又开了一些。

四、风情:土地结出的斑斓果实

普者黑的灵魂,不止在山水,更在生活于此的人。

遗憾未逢盛大的花脸节、三月三,但从客栈老板、彝族小伙和市集上笑容淳朴的阿婆口中,我们“听”来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普者黑。

老板娘一边晒着新采的荷叶,一边说起七月花脸节的狂欢:“锅底灰抹得越多,情意越深哩!小伙子追着姑娘跑,整个寨子都是笑声。”她眼里闪着光,仿佛那热闹的景象就在眼前。我想象着那种纯粹的、发自生命的欢愉,与战场上紧绷的、牺牲的氛围截然不同,却同样炽热,那是生活本身最本真的力量。

在小西笼村,我们见到了一位正在织布的老阿妈。她坐在古老的织机前,手脚并用,梭子穿梭如飞。她织的不是普通棉布,而是“火草被”。一种名为“满尾”的植物叶片背后,有一层柔软的白色纤维,撕下捻成线,再织成布,过程繁复到令人惊叹。阿妈说,过去这是女儿家最重要的嫁妆,一床火草被,要织上好几年。“现在没人用啦,但手艺不能丢。”她抚摸着手中温暖的织物,像抚摸一段光滑的岁月。这项技艺,已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那布匹粗糙的纹理里,织进去的是阳光、雨露、指尖的温度,以及一个民族坚韧的生存智慧。

在冲搁村,我们参观了瑶族的蓝靛染坊。巨大的染缸里,蓝靛泥沉淀着深邃的幽蓝。主人告诉我们,这蓝色来自山间的靛棵植物,要经过反复浸泡、打靛、沉淀,才能得到这纯净的染料。染出的布,经年不褪色,还有淡淡的草木清香。我忽然想起战友们军装上的绿色,那是另一种象征。而这里的蓝,是天空倒映在湖水的蓝,是大地生长出的蓝,沉静、安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些独特的民族风情,如同从这片丰饶土地上自然结出的果实,色彩斑斓,滋味醇厚。它们让我明白,生命的延续,除了战斗与守护,还有创造、欢庆、爱与传承。

五、凝望:摆龙湖的哲学

第三日,我们去了稍远的摆龙湖。

它与核心景区的秀丽不同,更显浩渺与深沉。湖水是那种极纯净的蓝绿色,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翡翠。导游说,这水透明度最高达八米,是二十万丘北人的“母亲湖”。我们乘船向湖心驶去,水面开阔,岛屿星罗。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思绪也仿佛被吹得通透。

船至湖心,熄了马达。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声、水声,以及偶尔掠过的鸟鸣。我倚着船舷,看湖水深不见底。它由清水江发源,一路流向珠江,最终汇入南海。这小小的湖泊,竟与广阔的海洋血脉相连。这多像人生啊,每一个看似独立的生命,其实都与其他生命、与历史长河、与更宏大的存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想起长眠在麻栗坡的他们。他们的生命之流,在那一年骤然断流,未能汇入更广阔的人生海洋。但是,他们的牺牲,难道不是汇入了另一种“江河”吗?那是一条由勇气、责任与爱汇成的精神之河,流淌在民族的记忆里,灌溉着后人心中的家园与信念。他们的“湖水”,并非干涸,而是以另一种形态,成为了我们这条时代江河中,最深沉、最稳固的河床。

摆龙湖默默收纳着天光云影,不言不语,却仿佛道尽了一切。它滋润土地,养育生命,自身保持清澈与丰盈。这或许是最好的存在方式:接纳,流动,给予,并始终保持内心的纯净。

那一刻,淤塞在心头四十年的块垒,仿佛被这浩荡的湖水解开了,化开了。悲伤依然在,但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它融入了对生命更辽阔的理解之中,有了重量,也有了光。

六、夜色:星子落湖成诗

在普者黑的每一夜,都是馈赠。

当最后一缕霞光被峰林吞没,蓝靛色的暮霭便从湖面升起,一层层晕染开来,直到天地融为一体。蝉鸣渐歇,蛙声初起,空气中浮动着荷叶与夜来香的清芬。

我们坐在“湖边荷岸”二楼的露台上,一盏清茶,一壶淡酒。老板娘送来自家做的荷花酥,香甜酥脆。没有灯光的干扰,星空显得格外慷慨。银河淡淡地横跨天际,亿万颗星子静谧地闪烁,有些亮的,真的像要坠下来一般。果然,偶尔有流星划过,倏地一下,便栽进墨色的湖里,激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或许,那粼粼的波光,就是星子在水底写的诗吧。

远处仙人洞村的广场上,篝火晚会的歌声随风飘来,隐隐约约,是彝家欢快的调子,被风揉碎了,和着草木的芬芳,丝丝缕缕送入耳中。近处,荷叶深处,有晚归的鹭鸶扑棱棱飞起,翅膀尖掠过最高的那朵荷苞,惊落几滴露珠,清脆地滴回湖面。

这一切,声音、光影、气息,构成了一种无比安宁的“场”。白日的所思所感,在这安宁中沉淀、发酵。战争与和平,死亡与生命,短暂与永恒,个人的悲欢与天地的无言……这些宏大的命题,不再是对立的矛盾,而是交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而我,终于能安然躺在这网中央,不再挣扎,只是感受。

妻子轻声说:“你看,多好。”我握住她的手,无需再言。

是啊,多好。活着,感受着,爱着,并被这无垠的温柔夜色爱着。

七、告别:衣襟藏莲,心田种荷

离开的那天,我起得格外早。

裹着薄毯,站在露台上,看了一场完整的日出。先是东边峰林后泛起鱼肚白,继而染上绯红、金橙,最后,一轮红日磅礴跃出,刹那间,万道金光泼洒下来,给每一座山峰镀上金边,将整片荷塘点燃。荷叶上的露珠,成了千万颗滚动的钻石;盛开的荷花,则成了沐浴圣光的仙子。

客栈夫妻早早起来为我们准备了早饭,是米线,加了新鲜的荷叶丝,清香扑鼻。彝族小伙也来了,帮我们把行李提上车。告别时,老板娘往我们手里各塞了一包东西,是晒干的荷花与莲子。“泡茶喝,清心。”她笑着说,笑容依旧如洗净的月亮。

车启动了,沿着来时的路驶离。后视镜里,“湖边荷岸”的木楼越来越小,最终隐没在无边的翠色之中。普者黑的山水,也像一幅慢慢卷起的画轴。

衣襟上,确实沾满了荷香,沉甸甸的。但我知道,更沉甸甸的,是心里被装满的东西。普者黑把短短的五天,揉搓、沉淀,最终变成了一把饱满的莲子,郑重地藏进了我的记忆深处。

这些莲子,有的关于山水之壮美,有的关于洞府之幽奇,有的关于人情之温暖,有的关于星空之浩瀚。而最核心的那一颗,是在摆龙湖的波光里成型——它让我懂得,真正的祭奠,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止水,而是带着对他们的怀念,更认真、更丰沛地去活,像这普者黑的湖泊一样,接纳、沉淀、流动,并永远保持内心的清澈与生机。

车过丘北县城,人烟渐稠。我知道,我正从那个水墨仙境,驶回烟火人间。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麻栗坡的悲伤,被普者黑的山水调和成了一种深沉而有力的底色。而普者黑赠予我的那把“莲子”,将在往后岁月里,时时予我清凉、温润与宁静。

普者黑,盛满鱼虾的湖泊,于我,亦是盛满治愈与启示的湖泊。再见,不是为了离去,而是为了将你给予的光,带回我的兰州,照亮更长的路。

衣襟藏莲,心田种荷。此去经年,每当夏风拂过,我必会想起,在云南之南,有一湖星光,永远为我,涟漪轻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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