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姚钰的头像

姚钰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16
分享

雪境流年

我的故乡,藏在西秦岭南坡的褶皱里,一个唤作“牡丹”的小镇。名字是秾丽的,开在唇齿间,总带着几分春日的喧腾。然而我魂梦所系,却是它敛尽铅华、素面朝天的冬日。那是一种沉淀到骨子里的、静默而丰厚的爱,仿佛只有经了那彻骨的寒与无瑕的白,这方水土的魂魄才真正地醒了过来,澄澈而庄严。

记忆里的故乡冬晨,总是被一场又一场莽撞而慷慨的大雪唤醒。雪是趁人熟睡时来的,像个沉默而技艺高超的匠人,一夜之间,便重新塑造了一个世界。推开房门——不,常常是推不开的,雪已殷勤地封住了出口。只得从窗子望出去,满眼都是沉甸甸的、蓬松的银白。院落里那株碗口粗的核桃树,平日里筋骨嶙峋地伸向天空,此刻却谦卑地弯下了腰,偶尔“咔嚓”一声脆响,是它不堪重负的枝干,向冬天交出的投诚书。积雪没了膝,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纯到极致的颜色与一种宏大无边的寂静。那时年纪小,扫雪与背雪,便是冬日里最郑重的课业。铁锹铲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厚实的摩擦声,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像在纯净的宣纸上,胆怯地划下第一道墨痕。再将雪一锹锹堆起,装进背篓,运到院外的空地或河边上去。一日的光阴,便在这反复的弯腰与起身间,悄悄流走了,不觉得苦,只觉得浑身蒸腾着热气,脸颊红扑扑的,心里是满满的、劳作后的踏实。

最凛冽的记忆,是关于上学的路。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是位严酷的考官,检验着每一个小镇孩子的耐性。我们提着自制的小火炉,炉膛里几块炭火明明灭灭,散着微弱的暖意,像寒夜里一颗颤抖的星。那点暖,如何敌得过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孔不入的冷风?手指冻得僵硬,伸不直,弯不了,指甲缝里像是被无数细针密密地扎着,生出一种尖锐而清晰的疼。可我们依然走着,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毛与额发上。路旁的田野、山峦,都裹在厚厚的雪被下,轮廓变得柔和圆润,失去了棱角,像巨兽安稳的脊背。河流睡着了,覆着厚厚的、泛着青光的冰层,仿佛一条凝滞的玉带。我们就在这广袤的、静寂的洁白里,缩着脖子,走向飘出读书声的所在。那寒冷,与那无垠的雪原,一同铸进了我的骨骼,成为一种对“故乡冬天”最深邃的体认:它不止有诗意的覆盖,更有生存的粗砺与生命在严寒中不屈的、小小的跃动。

后来,我像一片被风吹远的雪花,离开了牡丹镇。有一年冬,我向北,一直向北,到了那个名震寰宇的冰城——哈尔滨。那里的冰雪,是另一番气象了。故乡的雪,是娟秀的、私密的,覆盖着自家的院落与熟悉的山丘;而这里的冰与雪,则是豪迈的、公共的、被雕琢成一种磅礴的宣言。冰砌的城堡巍峨剔透,折射着七彩霓虹;雪塑的巨像栩栩如生,汇聚着八方目光。我穿梭于这水晶宫阙之间,目眩神迷,确曾由衷感叹:这才是冰雪的大世面,比故乡的,要壮观太多,也热闹太多了。

然而,当灯火阑珊,人潮散去,我独自走在异乡清冷的街头,靴子踩在压实了的雪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那股熟悉的、钻入骨髓的寒意再度袭来,可周遭的景象却是陌生的,辉煌而疏离。那一刻,哈尔滨璀璨的冰灯,竟奇异地与我记忆中牡丹镇院落里那盏昏黄的窗灯重叠起来。我忽然明白,令我魂牵梦萦的,从来不是冰雪的形制与规模,而是冰雪之下,那份与生命紧紧缠绕的温度与记忆。哈尔滨的冰雪是风景,是奇观;而故乡的冰雪,是背景,是呼吸,是生活本身那素朴的底子。

于是,在后来许多个心绪纷杂、仿佛被都市尘埃蒙了心的日子里,我便生出一个固执的念头:要去真正的雪乡走一趟。仿佛那极致的、未被侵扰的白,能涤荡一切烦忧。车子在苍莽无边的林海雪原中穿行许久,时间与空间都变得模糊。终于,一片低矮的、被厚厚积雪温柔“淹没”的屋舍,如同神话里沉眠的村落,渐隐渐现于山坳之中。踏足的一刹那,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的微响与自己的心跳。我怔住了,心中升起一丝恍惚的怀疑:这白玉为堂、琼花作瓦的所在,果真还是人间么?

凡俗的烟尘,在这里被过滤得干干净净。雪乡的世界,是冰清玉洁、空灵隽永的范本。雪是常客,常常彻夜不息地飞舞,清晨推门,便是一个崭新的、未被足迹玷污的童话。担水的农家女,穿着鲜亮的衣裳,扁担在肩头轻微地颤着,水桶里漾着清凌凌的晨光。她们不说话,只对你腼腆地一笑,那笑意纯净得像雪后的空气,能干的身姿里,透着一种与这冰雪天地相契的温柔与妥帖。她们是这静止画卷里,最灵动而温暖的一笔。

微风是最有分寸的画家,轻轻拂过,便卷起一层薄纱似的雪雾,将整个村庄罩在一片朦胧的梦境里。而家家檐下那一盏盏不经意悬挂的红灯笼,便成了这无边银白中跳动的火苗。红得那么正,那么暖,像一句沉默的诺言,守着屋檐下的热炕、茶汤与家常絮语。雪乡的汉子们呢?冬季是伐木的时节,他们大多进了山。在低矮的工棚里,就着粗茶淡饭,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愁苦,只有一种被山林与风雪磨砺出的淡然和从容。那是一种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沉默而可靠。每一次拉锯,每一次号子,那木材的纹理里,想必都藏进了他们对妻儿的惦念。他们的生命,与这林间的风雪、年轮,一同流转,坚实而绵长。

我尤其爱看那雪堆成的屋檐。雪是天然的雕塑家,它随着风势,在屋檐上堆积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曲线,柔软而丰盈,像是云朵停驻,又像是奶油即将滴落。这种独一无二的“雪檐”,浑若天成,夺人眼目,更轻易地便掳走了一颗向往宁静的心。人们都说,雪乡旁有座山,秀美奇崛,画家不敢落笔,怕失真;作家难以描绘,嫌词穷。唯独一位摄影家,信手将它摄入镜头,竟在国际上捧回了银奖。山便得了“获奖之山”的别号。这传说真好,它道出了雪乡之美的本质:那是摒除了机心与雕琢的、本真的存在,只能邂逅,无法复刻。

雪乡的雪,从十月飘到次年五月,许多人一辈子未曾走出这大山的怀抱。问他们,不觉闭塞么?他们只是淳朴地笑着:“惯了。”然后反问你:“你看我们这儿,不干净么?”那神情,坦然,自足,与周围的雪野一样,纤尘不染。

这“干净”二字,于我,却如醍醐灌顶。这何止是环境的洁净?这更是一种心境的澄明。在万物喧嚣、人心浮躁的今日,雪乡人守着他们的雪,他们的山,他们慢节奏的日子,以一种近乎天赐的平和,看待自己,看待生活。这不正是我那在记忆里被反复净化的故乡冬日的延伸与升华么?牡丹镇的冬天,给予我的是生命的韧性;而雪乡的冬天,则向我展示了生命在简单与寂静中,所能抵达的从容与高贵。

随着名气外传,越来越多的都市人寻来这里,想在这片“干净”里,暂时搁下纷繁,寻觅一份朦胧的缥缈的梦。雪乡静静地接纳着,热闹了些,但骨子里的那份静谧,似乎还在。

离开的那个清晨,雪又落了下来。我踏着来时的足迹,一步一回头。雪乡在纷飞的雪花中,渐渐模糊,恍然间,与我记忆深处那个西秦岭南坡的小镇重叠在了一起。它们一个精致如童话,一个朴拙如故乡,却都以一场又一场盛大无声的雪,覆盖了我生命的不同段落,给予我相似的慰藉与启迪。

我终于了悟,我一次次在寒冬里寻觅的,并非仅是雪的姿态,而是那一片白所能唤起的、关于生命本真的记忆与想象。那是童年时抵御严寒的勇气,是劳作时蒸腾的汗水,是冰层下河流不息的暗涌,是雪乡人脸上那抹知足的淡然。这雪境,穿越流年,连着我的根,也指向一种精神的原乡。它告诉我,无论走多远,只要心中还能落下一场这般纯净的雪,世界便总有一处角落,可供灵魂栖居,得以安宁,得以清澈如初。

雪,还在下。我的梦,有了具体的颜色与温度,那是一片永不融化的、温暖的纯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