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像,如今便静静地立在我书房的案头。画中的少年,穿着那身崭新笔挺的“六五式”军装,领章是两点纯净的朱红,帽徽是一枚饱满的晨星。他的脸庞尚存着圆润的弧线,眼神却已学着望向一个辽远而坚毅的方向。阳光——或许是画室里那盏温暖的人造光,被画家巧妙地晕染成关中平原深秋的质地,柔和地镀在他的侧脸与衣领上。颜料在亚麻布上堆叠出生命的肌理,也堆叠出四十二年前,那个天水少年与一套军装初次相认时,那微小而又庄严的战栗。画布不语,我却总觉那年轻的唇角,噙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属于渭河岸边的风。
那时,风是从家乡的方向吹来的。一九八三年十月,陇上的秋已深,天水城里的梧桐该是落了一地金黄。十九岁的行囊简单,一颗心却被憧憬与离别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撑得又满又涨。火车穿过秦岭的腹地,像一枚针,将我与故土越拉越远的线,缝进连绵的群山。当关中平原那坦荡无垠的土地豁然展开在眼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感,与一种渺小无依的茫然感,同时攫住了我。军营就坐落在这片厚土之上。最初的记忆,是营房里永远弥漫的、混合了汗味、尘灰与皂角的气息;是黎明时分尖锐的、能将梦境瞬间刺穿的哨音;是被褥必须叠成的、刀刃般锋利的“豆腐块”;是军姿站立时,从脚踝蔓延至全身的、蚂蚁啃噬般的酸麻。
然而,青春的身体与意志,正是在这近乎严苛的秩序里,被迅速锻打成型。我成了一名炮兵。与大地最为亲近,那冰凉的、沉默的钢铁巨兽,是我们的战友。测算、装填、发射,每一个环节都要求绝对的精确与协同。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是短暂的、世界被抽空般的寂静,随后,泥土与硝烟特有的辛辣气息,才慢悠悠地飘散过来。这不再是隔着银幕的遥想,而是真实地、将身体的每一丝震颤都与一种磅礴力量联结在一起的体验。我被这力量震撼,也被这力量里蕴含的、冰冷的诗性所吸引。于是,在操炮的间隙,我拿起了另一种“武器”——笔。连队的黑板报、军营广播站的小喇叭,成了我最初的阵地。我将战友们被汗渍浸透的脊背、训练场上涨红的脸膛、深夜哨位上凝着霜花的睫毛,变成稚嫩却滚烫的文字。或许是这点微光被上级看见,我竟有机会摇身一变,成为了新闻报道员,后来又扛起了相机与笔记本,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走向一个更炽热也更残酷的舞台。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关中平原正步入肃杀的寒冬,我们却奉命开拔,向南,一直向南。老山,这个在此之前于我仅是一个地理名词的地方,就这样以它焦灼的红土、狰狞的雷场、被亚热带雨林疯长的植被所覆盖的陡峭山脊,闯入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青春在这里被迅速褪去所有浪漫的遐思,露出最本真、也最坚硬的质地。这里没有“壮美”,只有生存与战斗最赤裸的法则;没有“热血”的抒情,只有真实流淌的、滚烫的液体。作为战地记者,我的镜头与笔,必须直面这一切。我记录下炮火犁过的、像被巨兽抓挠过的山岭;记录下战友们蜷缩在猫耳洞里,被湿气和疲倦折磨得消瘦却依旧明亮的眼睛;记录下冲锋前,那些被默默传递的、写满数字与家乡地址的小纸条;也记录下胜利时刻,那嘶哑的、混杂着泪水与泥土的欢呼。
我的身份是多重的:我仍是战斗部队的一员,在需要时前送弹药后运伤员,保障那复仇的雷霆持续倾泻;我是记者,在硝烟中穿行,捕捉那些瞬间即逝的英勇与脆弱;同时,我也是一班之长,必须将几个年轻的生命扛在肩上,带领他们在死亡的缝隙里寻找生机。我们完成过许多任务,那些被地图上的箭头冷酷标示出的“高地”、“通道”、“据点”,其背后是沼泽般的泥泞、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是猝然爆开的死亡焰火。受过表彰,立过战功,证书与奖章的金属边缘,在岁月里已渐失光泽,但烙在记忆深处的那些面孔与名字,却愈发清晰,像夜空里永不坠落的星子。
战场的砂轮,将我们打磨得粗粝而锋利。然而,当战争的车轮缓缓碾过那段血色的岁月,我们这些被它塑造过的人,又必须学会重新嵌入和平生活的轨道。告别军营,就像又一次离开故乡。国企的工作安稳而琐碎,我从一个岗位换到另一个岗位,几乎尝遍了国有企业的所有角色;也曾被抽调到国家机关和省直机关挂职,见识过另一套体系的运行逻辑。然而,无论在会议室里,在谈判桌前,还是在冗长的文件堆中,我灵魂的某个部分,似乎永远滞留在那片军营与战场。那里有最纯粹的生死相依,有最直白的使命必达,有将个人完全融入集体的、近乎疼痛的归属感。那是我精神上的原乡。
去年那个偶然的午后,我遇见了她,那位美丽善良的重庆姑娘。言谈间,她得知我的过去,眼眸倏然一亮,那光亮里有一种我熟悉的、对军人与历史的天然亲近。她提议为我作画,画那张十九岁的军装照。她说:“叔叔,我把你的青春留住。”
一周后,在她的画室,我见到了“他”。时间在那一刻坍缩了。我,而今已两鬓霜华,与画布上那个唇上绒毛未褪的少年,默然相对。画家不仅复刻了影像,更用色彩与笔触,注入了理解与敬意。那身军装被她处理得极为精心,粗粝的布纹质感下,竟泛着一种柔软的、内在的光泽。仿佛那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层正在呼吸的、忠诚的皮肤。最触动我的,是她对眼神的刻画:那里有少年的清澈,却也有超越年龄的、沉静的决绝。那不是一张留影,那是一座用油彩筑起的、通往过去的桥梁。
如今,这幅画像立在我的书房。它身后,是林立的书架与各种材质的奖章;它面前,是一杯清茶与一副待用的老花镜。两个世界,在此对峙,也在此和解。我时常望着他,望着那个将青春典当给烽火与使命的自己。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是故乡路口母亲强忍的泪眼,是关中军营里那床总也叠不齐的被褥,是老山阵地上混合着硝烟与木棉花香的晨雾,是退伍时,首长那重重拍在肩上、无言的一掌……
画像不语,我却仿佛能听见当年的风声、炮声、以及那首我们曾无数次压着嗓子哼唱的军歌。我的青春,确乎是留在军营了,留在边关的月色与南疆的红土里了。但它们果真“留”下了么?它们更像一粒火种,被那段岁月点燃,此后便在我生命的血管里恒久地燃烧,照着我走过所有平凡的、不平凡的路。这身军装,我早已脱下;但这军装所代表的那个少年,他对家园毫无保留的热爱,对使命不容置疑的忠诚,对艰难一笑而过的勇毅,却早已长成我的骨骼。
画中的少年,永远十九岁。画外的我,正走向人生的深秋。我们隔着四十二年的滔滔光阴对望。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来时的路;他或许也能在我此刻平静的凝望里,看到他那段青春,最终长成的模样。那不是消逝,而是一种完成;不是告别,而是一种永恒的伴随。戎装的肖像,凝固了时光;而肖像里的精神,却奔流在我的每一声心跳里,至今,仍滚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