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子梁上的碎镜》(短篇小说)
作者:姚志忠
柳家峪的春天,总是被桃花率先点燃。虎虎和秀秀,像两株生来便根须缠绕的树苗,在那灼灼花海里度过了整个懵懂童年。
虎虎是柳福成的独子,带着父亲遗传的宽肩和少年人特有的莽撞活力。秀秀则继承了母亲水杏般的眼和父亲石仲礼身上那份不显山露水的沉静。村东头那片桃花林是他们最早的王国。虎虎猴儿般蹿上树杈,摘下最大最艳的那朵,笨拙地簪在秀秀柔软的发辫上。秀秀的脸颊便飞上两片比桃花更娇艳的红云,眼波流转间,盛满了那个年纪还叫不出名字的甜意。
“虎虎哥,给你!”秀秀从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掏出一把油亮的炒南瓜籽,小心翼翼摊在手心。
虎虎嘿嘿一笑,抓过一大把塞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响,含糊不清地夸:“秀秀炒的,就是香!”他把自己费了老大劲才抓到的、用狗尾巴草串着的绿头蚂蚱递过去,换来秀秀又惊又喜的低呼。阳光筛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他们身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花粉的微尘和青草汁液的清苦,那是少年时光独有的气味,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年岁渐长,王国换了疆域。
放学后村后的桶子梁成了他们的乐园。那山梁平阔如桶盖,俯瞰着整个村庄和如一面碎镜般嵌在山脚的包庄水库。虎虎会割来大捧柔软的茅草铺在向阳坡上,两人并排躺下,看流云从头顶的湛蓝里缓缓游过。山风带着梁下田野的气息拂过,撩动秀秀额前的碎发,也吹得虎虎心尖发痒。
“虎虎哥,你说山那边是啥?”秀秀望着远方连绵的青色山峦,轻声问。
“山那边?”虎虎侧过脸,看着秀秀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侧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山那边……肯定还是山呗。”这答案朴实得近乎笨拙。
秀秀转过头,水杏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才不是呢,我爹说山那边有火车,呜呜地叫,能跑到天边去!”少女的气息拂过脸颊,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虎虎的心猛地漏跳一拍,脸上腾起一片燥热。他慌忙转回头盯着天上那朵奇形怪状的云,嘴里胡乱应着:“哦…火车啊…那有啥稀奇……” 胸腔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鼓胀、冲撞,陌生而汹涌,让他既慌乱又隐隐期待。一种悄然萌动的、名为情愫的藤蔓,早已在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晨昏里,悄然缠绕上两颗年轻的心。
然而,柳家峪的宁静之下,始终涌动着一条名为“文革”的冰冷暗河,它无情地冲刷着每一寸土地,在人心上刻下无法愈合的沟壑。石仲礼,这位曾经的公社会计,因其过往的某些经历,成了风暴眼。
而那时正值盛年、被狂飙突进的浪潮推上红卫兵队长位置的柳福成,是冲在最前面的急先锋。记忆里那个夏夜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十几岁的虎虎被窗外鼎沸的人声和刺目的火把惊醒,他赤着脚跑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院子里火光跳跃,扭曲的人影憧憧。
他看到父亲柳福成站在人群最前面,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臂上箍着刺目的红袖章,平日里沉默的脸被一种陌生的狂热占据,声音嘶哑而亢奋地喊着口号。被推搡到院子中央的,正是石仲礼。火光映照下,石叔的脸惨白如纸,眼镜片碎了一块,镜架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他努力想挺直那副属于读书人的脊梁,但一个粗暴的推搡让他猛地踉跄向前,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夯土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虎虎看到石叔脸上瞬间掠过的痛苦扭曲,看到父亲那只青筋暴起的手毫不留情地按在石叔的肩膀上,将他死死压向地面。“打倒石仲礼!打倒黑五类!”口号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虎虎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
他不敢再看,猛地缩回头,后背紧贴着土墙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外面世界疯狂的喧嚣被隔绝了,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父亲身上那层陌生的、令人恐惧的壳,也第一次懵懂地意识到,自家院子和秀秀家那几步之遥的距离,陡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那夜之后,石仲礼的腰就再也没能真正挺直过。阴雨天,那旧伤便化作无数根无形的钢针,在他骨缝里反复锥刺。他成了半个废人,只能做些轻省的活计,家里顶梁柱的脊梁断了,整个石家的天空也随之倾斜、灰暗。柳福成臂上的红袖章早已摘下,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沉默则成了他唯一的盔甲。
每次在村头巷尾,两个男人远远地目光相遇,空气便瞬间凝固。柳福成的目光会像被烫到般仓促垂下,脚步沉重地转向别处。石仲礼则面无表情,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化不开的寒冰和刻骨的怨毒,无声地诉说着永不原谅。虎虎和秀秀的世界,被父辈的冰山无声地割裂了。
放学路上,秀秀不再像从前那样蹦蹦跳跳地走在虎虎身边,她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仿佛地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偶尔避无可避地在狭窄的田埂上迎面相遇,秀秀会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抬起眼皮瞥一眼虎虎,那眼神里交织着羞怯、痛苦和一种让虎虎心脏揪紧的疏离,随即又迅速垂下,侧身让开,贴着田埂边缘匆匆走过,留下淡淡的、属于她的皂角清香和一地令人窒息的沉默。虎虎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
那几步路的距离,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跋涉。只有桶子梁,暂时还属于他们。当暮色四合,村庄的灯火次第亮起,虎虎会悄悄爬上梁顶。秀秀总在那里,抱着膝盖,坐在他们惯常看云的地方,纤细的背影融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虎虎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半尺距离,沉默却像无形的丝线,将两颗心紧紧缠绕,又勒得生疼。
风从梁下吹来,带着水库湿润的水汽和田野里庄稼拔节的微响。
“我爹的腰……又疼得厉害了。”秀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飘散在风里。虎虎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发紧,愧疚像藤蔓缠住了心脏。他想说点什么,道歉?安慰?可任何话语在父辈那道淋漓的伤口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笨拙地、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覆在秀秀冰凉的手背上。秀秀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握着。她的手那么凉,虎虎觉得自己的掌心也快被冻僵了。他只能更紧地握住,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传递一点无言的承诺和依靠。
黑暗中,两颗年轻的心在无声的触碰里汲取着微薄的暖意,也在巨大的阴影下瑟瑟发抖。柳家峪的山水滋养出的女儿,如春日的花树,各有其妍。秀秀是崖畔的幽兰,沉静内敛;而唐蓉蓉,则是三月里开得最盛也最招摇的那株山桃花。她是唐世禄唯一的女儿。唐世禄早年给公社赶大车时翻下山沟,一条腿永远地瘸了,家里光景便如破败的土墙,一日日黯淡下去。可这贫瘠的土壤,却生养出了蓉蓉这样惊人的美丽。蓉蓉的美是鲜活的,带着山野蓬勃的生命力。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到腰际,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在身后跳跃。皮肤是常年劳作也晒不黑的白皙细腻,一双杏眼总是水汪汪的,看人时眼波流转,仿佛会说话。嘴唇天然带着健康的嫣红,不笑时也微微上翘。村里的后生们,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窈窕的身影。媒婆几乎踏破了唐家那低矮的门槛。然而,蓉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只清晰地映着一个人的影子——虎虎。
她记得小时候虎虎替她赶走过抢她草蚂蚱的坏小子;记得自己挑水滑倒时,是他第一个冲过来扶起她,拍掉她身上的泥,还笨拙地把自己采的一把野花塞到她手里;记得他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带着阳光晒过的青草香。少女的心事,像藏在最深处的蜜,甜得发慌,也怕得发颤。她知道自己家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知道父亲那条永远伸不直的腿,知道灶房里常年弥漫的草药味。而秀秀,是石家唯一的女儿,石仲礼即便残了,那份读书人的清高和家底犹在,石家的青砖瓦房在村里依旧体面。
虎虎和秀秀,无论家境还是父辈曾经的声望,都是天造地设的“门当户对”。这份清醒的认知,像冰冷的井水,时刻浇熄着蓉蓉心头那点痴念的火苗。她不敢让任何人窥见心底的秘密,尤其害怕被虎虎察觉。她怕那目光里会流露出惊讶,然后是怜悯,最终化为让她无地自容的疏远。更怕村里那些长舌妇嚼舌根,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唐蓉蓉穷,却还有一副硬骨头和一点薄薄的脸面。于是,她只能将那份滚烫的心意死死压住,如同埋藏一颗随时会灼伤自己的炭火。
在虎虎面前,她反而表现得更加活泼甚至刻意疏离,用爽朗的笑声和看似没心没肺的玩笑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她甚至努力和秀秀亲近,听秀秀讲学校里的事,帮她一起打猪草,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触及虎虎的话题。只有在夜深人静,躺在自家炕上,听着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望着窗棂透进来的清冷月光时,那份无处安放的爱恋才如同藤蔓般疯长,缠绕得她心口发疼,辗转难眠。
生活的重压比少女的心事更为急迫。
为了给父亲抓药,为了家里那点微薄的油盐开销,蓉蓉在十八岁那年春天,跟着村里外出打工的人潮,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临行前,她最后一次爬上桶子梁。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站在梁顶,久久地凝望着山下那个熟悉的村庄。目光掠过柳家青砖的屋脊,掠过石家整齐的院落,最终停留在自家那低矮破旧的土房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渺茫的希冀交织在心头。她用力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故乡的气息深深烙进肺腑,然后决然地转身,背影消失在蜿蜒下山的小径尽头。
南方的流水线轰鸣声震耳欲聋,淹没了柳家峪的蝉鸣鸟叫。蓉蓉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机台上飞速移动,重复着成千上万次的动作。白炽灯管发出惨白的光,不分昼夜地照亮着拥挤的车间。汗水浸湿了额发,粘连在脸颊上。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日日坠着她的四肢。只有在工棚里那狭窄的床铺上,在给家里寄信的间隙,柳家峪的人和事才会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她给虎虎写过几封信,字斟句酌,像在刀尖上跳舞。信里只谈南方的天气、工厂的伙食、新结识的工友,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流露心迹的字眼,更不敢提及秀秀。信寄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时间久了,那点期待也渐渐冷却,只剩下一种习惯性的、带着点麻木的怅惘。虎虎的回信,终究是镜花水月。
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描摹他的样子,想象着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田里劳作,还是在桶子梁上眺望?关于秀秀的消息,是断断续续从同乡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听说……秀秀那姑娘,心事重得很呐……”“可不是,石家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她爹就是不点头,跟柳家那小子有关吧?”“唉,作孽哟,好好的姑娘家,看着一日比一日没精神……”这些零碎的叹息,像细小的冰针,一下下刺在蓉蓉心上。她仿佛能看到秀秀日渐苍白的面容,看到她眼中熄灭的光。她为秀秀揪心,也为那个远在故乡、同样被情所困的少年担忧。她甚至有过一丝罪恶的、连自己都不愿深想的念头:如果秀秀真的……那她和虎虎之间横亘的大山,是不是就消失了?这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狠狠地掐灭,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我厌恶。
两年光阴在流水线的传送带上飞速流逝。当蓉蓉带着一身疲惫和积攒下的一小笔钱回到柳家峪时,已是又一个萧瑟的深秋。村口的老槐树叶子落了大半,枝桠嶙峋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柴草燃烧的烟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凋零季节的沉寂。迎接她的,是一个猝不及防、将她的世界瞬间击碎的噩耗。
母亲接过她沉甸甸的行李,眼圈瞬间就红了,未语泪先流:“蓉啊……你可算回来了……秀秀那孩子……没了!”“没了?”蓉蓉一时没反应过来,旅途的疲惫让她的大脑有些迟钝,“秀秀……去哪儿了?”“去哪儿?”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指向村后包庄水库的方向,“掉水里了!捞上来的时候……人都……人都硬了!说是……说是自个儿跳下去的!就在水库边上那棵老柳树底下……她爹死活拦不住她和虎虎的事,姑娘家心思重,想不开啊……” 母亲后面的话被哽咽淹没。“轰”的一声,蓉蓉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一片空白。秀秀……跳了水库?那个沉静如水、眼波温柔得像杏花的秀秀?那个曾经在桶子梁上和她一起看云、听风的秀秀?那个占据了她整个少女时代隐秘爱恋对象心房的秀秀?死了?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僵在原地,手里的包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更让她心口窒息的,是关于虎虎的消息。“虎虎那孩子……”母亲抹着眼泪,声音低沉下去,“秀秀没了才三个月……就经人介绍,跟甘岔沟一个姑娘……结了婚了。办得急,也没啥声响……刚办完事,就带着新媳妇……去内蒙上煤窑了……”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惋惜和不解,“你说这孩子,心咋就这么狠?秀秀才走多久啊……”走了?上煤窑了?蓉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空洞的悲凉兜头罩下,比听到秀秀的死讯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那个曾经在桃花树下为秀秀簪花、在桶子梁上紧握秀秀冰凉小手的少年,那个她心底偷偷描摹了千百遍的身影,就这样决绝地抽身离去,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一头扎进了遥远的、黑暗的矿井深处。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悲伤的时间,或者说,他选择了一种更彻底的逃离?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失望攫住了她,仿佛支撑心底某个角落的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裂了。
回到那个熟悉又破败的家,父亲唐世禄拖着那条残腿,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愈发显得愁苦。他抬眼看了看蓉蓉,浑浊的眼里有心疼,更多的是一种认命的麻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外头……不容易。” 蓉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和裂口。父亲的手抖了一下,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再无言。
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秀秀溺亡的阴影和虎虎仓促离去的消息,像两块沉重的磨盘,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蓉蓉帮母亲拾掇完简单的晚饭,看着桌上清汤寡水的饭菜,听着父亲压抑的咳嗽,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无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她需要透口气,需要离开这四面土墙的窒息。她默默起身,没有惊动父母,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凭着记忆中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后的桶子梁走去。
夜路崎岖,冰冷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山梁的轮廓。荒草在脚下发出窸窣的声响,偶尔有受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留下一串凄惶的鸣叫。蓉蓉却感觉不到丝毫害怕,内心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麻木和一种更强烈的、想要登高望远的冲动填满。她要上去,去那个能俯瞰一切的地方。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桶子梁顶。夜风骤然猛烈起来,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山梁,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她踉跄着走到梁顶边缘那块他们曾无数次并排坐过的大青石旁,疲惫地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石头。眼前豁然开朗。整个柳家峪沉睡在苍茫的夜色里,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山脚下,包庄水库像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色绸缎,沉沉地铺展着,水面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泛着冰冷死寂的幽光。
那棵老柳树黑黢黢的影子就倒映在水边,像一个沉默的、指向深渊的黑色问号。秀秀,就是在那片冰冷的水域里,结束了她如花般短暂而充满苦痛的生命。蓉蓉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那片吞噬了秀秀的幽暗水面。白天听来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疯狂翻涌:石仲礼如何绝望地阻拦,秀秀如何挣脱,如何奔向那片冰冷的终结;虎虎听到噩耗后那瞬间失魂的表情;他如何在短短三个月后穿上新衣,迎娶一个陌生的女子;他如何带着那个陌生的女人,踏上通往漆黑煤窑的漫漫长路……画面交错重叠,最终都沉入眼前这片死寂的深潭。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不是为了虎虎的薄情而哭,也不是仅仅为了秀秀的凋零而哭。她哭这世事无常,哭这命运弄人。
曾经桃花树下两小无猜的明媚,父辈仇恨投下的巨大阴影,少女心事在现实差距前的卑微怯懦,生死相隔的惨烈,以及那看似深情实则仓皇的逃离……所有这一切,纠缠扭结,最终都化作了这梁下村庄无声的黑暗和水库令人窒息的死寂。她为秀秀哭。那么好的姑娘,像一朵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风雨摧折的幽兰。她的爱情,还没来得及真正在阳光下舒展枝叶,就被父辈的冰山生生冻毙。
她最终选择沉入水底,是绝望的抗争,还是无声的控诉?那片冰冷的水,成了她无法挣脱的宿命囚笼。她也为自己哭。那份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从未见光,便已蒙尘。她小心翼翼地藏匿,如履薄冰地试探,最终换来的是虎虎决绝离去的背影。她的爱,连同秀秀的爱,在虎虎那里,似乎都轻飘飘地不值一提,轻易就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段未知的矿下生活所取代。她的悲伤里,掺杂着一种被彻底忽视、被彻底否定的巨大失落和冰冷的嘲讽。
夜风更劲,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叶,打着旋儿扑在她脸上。蓉蓉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更广阔的夜空。深秋的天幕异常高远,墨蓝色的天鹅绒上缀满了冰冷的星子,密密麻麻,亘古不变地闪烁着,冷漠地俯瞰着人间这方寸之地的悲欢离合。它们见过多少这样的故事?见过多少爱恨情仇在时光的尘埃里化为齑粉?一股前所未有的苍茫感攫住了她。在这浩瀚无垠的宇宙面前,柳家峪小得像一粒微尘,包庄水库不过是一滴稍纵即逝的露水。而她和秀秀、虎虎、他们的父辈,所有的爱恋、仇恨、痛苦、挣扎、生离死别……在这永恒的寂静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时间长河里极其微渺、转瞬就会被抹平的一丝涟漪。
人间的烟火,终究是苦的。情爱的滋味,更是掺杂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涩。
石仲礼的恨意,像毒藤缠绕余生;柳福成的沉默,是背负一生的枷锁;秀秀的决绝,用生命划下血色的休止符;虎虎的逃离,奔向黑暗未知的煤窑,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沦?而她自己,那份深埋心底、从未启齿的爱恋,像一颗哑火的种子,最终在贫瘠的土壤里无声地腐烂。
这世间的路,为何总是如此逼仄?情字一关,为何总是布满荆棘与深渊?然而,目光掠过山下村庄那几点微弱却顽强亮着的灯火,蓉蓉的心猛地被另一种东西触动。再深的夜,再重的苦难,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的。唐家的灶房里,母亲或许正摸索着添柴,锅里温着给她留的稀粥;父亲拖着残腿,在炕上辗转,盘算着明日的生计。那点点灯火,微弱,却执着地亮着,抵抗着无边的黑暗。那是活着本身的力量,是生命最原始、最坚韧的底色。人间烟火,纵然呛人,纵然苦涩,却也是这冰冷宇宙里,唯一能握在手心的一点点暖意。它不因爱恨而增,不因生死而减。它就在那里,日复一日,袅袅升起。
风,不知疲倦地吹过桶子梁顶。
蓉蓉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吹干,留下紧绷的凉意。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窒息般的悲凉,在长久的凝视和无声的诘问中,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像浑浊的水流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汇入深潭,表面的汹涌平息,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透明的澄澈与疲惫的平静。
她缓缓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山下那片吞噬了秀秀的幽暗水面。那水面依旧死寂,映着几点寒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碎镜。秀秀年轻的生命,父辈纠缠的仇恨,虎虎仓皇的背影,自己无疾而终的痴念……所有激烈的情感和残酷的结局,都在这片碎镜里被映照,又被无声地吞噬、消解。
再抬眼望向村庄,那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它们微弱地跳动,是母亲添柴的手在颤抖?是父亲在炕上翻身的叹息?是邻居家婴儿夜啼的安抚?这点点微光,是苦难深渊里浮起的苇草,是生命本身在无边荒凉中发出的、不屈的信号。它们不璀璨,不明亮,甚至带着呛人的烟火气,却实实在在地暖着生者的胸膛,照亮着明日仍需继续的、具体而微的生活。
蓉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深秋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直灌入肺腑,那冰冷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胸腔里那颗被揉碎又浸泡过的心,沉甸甸地落回原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钝痛,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了然。
她明白了。爱恨情仇,生离死别,不过是生命长卷上浓墨重彩却又转瞬即逝的几笔。它们可以惊心动魄,可以痛彻心扉,可以改变个体命运的走向,但在永恒的时间和无垠的空间面前,其喧嚣终将归于沉寂,其棱角终将被岁月磨平。如同桶子梁下包庄水库的水,无论曾经吞噬过怎样的悲鸣,最终都会归于一片看似永恒的平静,映照出不变的星月。而真正支撑着人在这荒凉世间走下去的,恰恰是那梁下村庄里,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点点灯火。是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是炕头上温热的粥饭,是邻里间一声粗粝的问候,是春种秋收的辛劳,是病榻前粗糙的抚慰……这些琐碎、平凡甚至带着苦涩的烟火日常,才是生命之河得以流淌的河床。它不浪漫,不激烈,却坚韧无比,承载着所有跌宕起伏后的回归,也孕育着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微小可能。
蓉蓉最后望了一眼虎虎家所在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那个曾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的少年,连同他仓促的选择和离去的背影,此刻在她的心湖里,只投下了一圈淡淡的、迅速平复的涟漪。
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遥远的、隔世的平静。
他奔向了他的黑暗,而她,属于这片有灯火的地方。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深不见底的水库,也不再仰望那冷漠的星空。目光投向山下,投向唐家那点微弱却熟悉的灯火。山风依旧呼啸,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她却挺直了脊背。下山的路在清冷的月光下蜿蜒,清晰可见。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向下走去,走向那属于她的、呛人却真实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