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杯酒》(短篇小说)
姚志忠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西海固的黄土高坡,卷起一阵阵沙尘。白秀萍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把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嘴边呵了口气。腊月的天,黑得早,戏班子刚在米脂县城外的一个小村子演完,收拾好简陋的行头,正沿着山路赶往下一个落脚点。
"秀萍,把板胡给我。"走在前面的安麻子停下脚步,回头伸出手。他是班主,五十出头,脸上布满了麻子和皱纹,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牛皮纸。
白秀萍赶忙从肩上卸下用破布包着的板胡,递了过去。安麻子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这寒冬腊月里,他佝偻的背显得更加弯曲。但接过板胡时,那双粗糙的手依然稳当。
"师傅,我来背吧。"走在后面的二师兄赵碎嘴赶上来,想接过板胡。
"滚一边去。"安麻子笑骂着,把板胡往怀里一搂,"这是我的命根子,谁也别想碰。"
白秀萍抿嘴笑了。她知道,师傅不是舍不得那把破旧的板胡,而是心疼他们这些徒弟。戏班子一共十二个人,除了她和师傅,还有大师兄刘大脑袋、二师兄赵碎嘴、打鼓的老周、拉二胡的小李子,以及几个跑龙套的师弟。大家风里来雨里去,像一群无根的浮萍。
"今晚能到哪儿?"白秀萍小跑两步,跟上师傅的步伐。
安麻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前面有个破庙,将就一宿吧。明天赶早去张家集,听说张财主家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
白秀萍点点头,心里却不太抱希望。这年头,大户人家请戏班,多半是赊账,能管顿饭就不错了。戏班子已经三天没吃上一顿饱饭,昨天在村子里演出,只换来几个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
破庙比想象中还破,半边屋顶都塌了,但好歹能挡点风。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出一块地方,老周捡了些柴火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
"秀萍,唱一段吧。"安麻子从怀里掏出板胡,调了调弦,"练练嗓子。"
白秀萍清了清喉咙,站到火堆前。她已经十六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瓜子脸上一双杏眼,在火光下格外明亮。她开口唱起《十杯酒》里的选段,声音清亮婉转,像山涧里的溪水。
"一杯酒,敬天地,天地悠悠岁月长..."
这是戏班的压轴剧目,一个讲述女子从出嫁到守寡的悲情故事。十杯酒,十段人生,白秀萍从十二岁开始学,如今已是戏班的台柱子。
破庙外北风呼啸,庙内琴声悠扬,歌声凄婉。几个师弟靠在墙角睡着了,大师兄刘大脑袋拿着根木棍在地上打着拍子。唱完一段,白秀萍看到师傅眼里闪着光。
"好,好!"安麻子点头,"这段'三杯酒'的感情再深些,新娘子离家,那是撕心裂肺的痛,不是哼哼唧唧的小委屈。"
白秀萍认真记下。安麻子虽然严厉,但教戏从不含糊。他常说,他们这些跑江湖的,戏就是命,唱不好,连口饭都讨不上。
夜深了,火堆渐渐熄灭。白秀萍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件破棉袄。她睡不着,肚子饿得咕咕叫。远处传来狼嚎,她往师傅那边靠了靠。安麻子也没睡,正借着月光修补一把破伞——那是戏班的重要道具。
"师傅,咱们能熬过这个冬天吗?"白秀萍小声问。
安麻子手上的活没停:"熬不过也得熬。乱世之中,手艺人饿不死。记住,哪怕多难都要坚持下去,这是咱们混饭吃的手艺。"
白秀萍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她爹娘死于饥荒,是安麻子从雪堆里把她扒拉出来,带进了戏班。这些年,戏班就是她的家,师傅师兄们就是亲人。
第二天天不亮,戏班就动身了。走到张家集时已是晌午,张财主家的管家正在村口等着。
"怎么才来?"管家皱着眉头打量这一群衣衫褴褛的艺人,"老太太寿宴都开始了。"
安麻子陪着笑脸:"路上不好走,您多包涵。"
管家哼了一声:"后院里搭了台子,赶紧去准备。记住了,只唱吉庆的,别整那些哭哭啼啼的。"
白秀萍和师兄弟们麻利地布置起简陋的舞台。说是舞台,其实就是几块木板搭的台子,挂上洗得发白的红布帘子。张财主家果然阔气,院子里摆了几十桌酒席,宾客满座。
戏班先唱了几段喜庆的小调暖场,然后才是重头戏《十杯酒》。白秀萍换了件稍微体面的衣裳——那是师傅去年用两场戏的报酬给她扯的布做的。她站在台上,看到下面觥筹交错,宾客们大多只顾吃喝,没几个人认真听戏。
唱到"五杯酒",一段悲切的唱腔时,席间一个穿着军装的胖子突然拍桌子:"换一个!老太太大寿,唱什么寡妇哭坟?"
白秀萍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所措地看向台侧的师傅。安麻子连忙上前赔笑:"军爷息怒,这就换,这就换。"
"慢着。"那军官眯起眼睛,盯着白秀萍,"这小娘子长得俊,下来陪爷喝一杯。"
白秀萍脸色煞白,往后退了两步。安麻子挡在她前面:"军爷,咱们卖艺不卖身..."
"滚开!"军官一脚踹翻旁边的凳子,"一个臭唱戏的,装什么清高?"
场面一下子乱了。大师兄刘大脑袋和二师兄赵碎嘴冲上台,护在白秀萍身前。宾客们有的起哄,有的躲开。张财主匆匆赶来打圆场,却被军官一把推开。
"今天这小娘子不陪酒,你们谁都别想走!"军官掏出手枪拍在桌上。
安麻子的腰弯得更低了,但声音很坚定:"军爷,咱们就是下九流的戏子,不值得您动怒。戏班子这就走,今天的戏钱不要了。"
"走?"军官冷笑一声,对手下挥挥手,"给我砸了这破台子!"
几个兵痞冲上来,掀翻了戏台,砸烂了道具。白秀萍被师兄们护在身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他们只是想凭手艺吃口饭,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
最后是张财主塞了些钱,才把那军官劝走。戏班子收拾着破烂的家当,默默离开。走出张家大门时,白秀萍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管家鄙夷的眼神。
"看什么看?下九流的东西。"管家呸了一口,关上了大门。
那天晚上,戏班露宿在野外。没人说话,只有老周低声咒骂着。白秀萍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月亮发呆。安麻子走过来,递给她半个窝窝头。
"吃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白秀萍摇摇头:"师傅,您吃吧。我...不饿。"
安麻子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秀萍啊,这世道就是这样。咱们唱戏的,在有些人眼里连人都不算。但记住,自己得把自己当人。"
"师傅,为什么我们非要受这种气?"白秀萍终于忍不住哭了,"我们凭手艺吃饭,不偷不抢..."
"因为这是乱世。"安麻子望着远处的山影,"但乱世会过去的。不管多难,咱们得守住这门手艺。戏文里不是唱吗?'天总有放晴的时候'。"
白秀萍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她想起《十杯酒》里最后一段唱词:"十杯酒,敬明天,明天太阳照常升..."
开春后,戏班子的日子更难过了。战火越来越近,有钱人都跑了,谁还有心思听戏?有时候一天要走几十里路,才能在一个小村子换顿饱饭。
安麻子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有次唱到一半,突然咳出一口血来。白秀萍吓坏了,想去找郎中,却被师傅拦住。
"花那冤枉钱干啥?"安麻子摆摆手,"老毛病了,死不了。"
但大家都看得出来,师傅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前走路总是打头阵,现在得让人搀着;以前一顿能吃三个窝头,现在半个都勉强。
最艰难的时候,戏班子整整三天没吃上一口粮食,全靠挖野菜充饥。那天晚上,安麻子把大家叫到一起。
"我老了,不中用了。"他喘着气说,"你们把我放下吧,带着我...是个累赘。"
"师傅!"大师兄刘大脑袋第一个跪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戏班子没了您,还算什么戏班子?"
"是啊师傅,"白秀萍红着眼睛说,"您教我们的,戏班就是一家人。哪有丢下家人的道理?"
安麻子看着这群徒弟,眼圈红了。最后他点点头:"好,好...那就再拖累你们一段。不过记住了,要是真到了生死关头,保命要紧..."
第二天,戏班走到一个叫柳树沟的地方。村里正在办庙会,人不少。安麻子强撑着精神,带着大家唱了一场。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村民们把舍不得吃的鸡蛋、馍馍都拿了出来,还有人给了几个铜板。
那天晚上,大家围着火堆,终于吃了顿饱饭。安麻子精神也好些了,给大家讲起他年轻时在西安大戏院演出的风光。
"那台下坐的,都是穿绸裹缎的体面人。唱得好,赏钱能接一簸箕..."安麻子的眼睛在火光中发亮,"那时候我就想,总有一天,咱们唱戏的也能挺直腰杆做人。"
白秀萍听得入神。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台下观众安静听戏,唱完了真心鼓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么无人问津,要么被当作玩物。
"师傅,会有那么一天吗?"她问。
安麻子摸摸她的头:"会有的。这世道,不会一直乱下去。"
庙会后,戏班的名声在附近几个村子传开了。主要是传白秀萍——"那个唱《十杯酒》的小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嗓子跟黄鹂鸟一样"。
来找他们唱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报酬微薄,但至少能填饱肚子。白秀萍成了戏班的招牌,每次演出,都有不少小伙子专程来看她。安麻子既高兴又担忧,总是叮嘱师兄们保护好她。
"秀萍啊,记住,"有次演出后,安麻子对她说,"咱们卖艺不卖笑。观众喜欢你是好事,但不能失了分寸。"
白秀萍明白师傅的意思。她见过太多女艺人,最后沦落风尘。她发誓,无论多难,都要守住这条底线。
五月里的一天,戏班正在一个村子演出,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炮声。村民们惊慌失措,纷纷收拾东西准备逃难。
"怎么了?"白秀萍拉住一个跑过的老汉问。
"打仗了!解放军打过来了!"老汉甩开她的手就跑。
戏班也赶紧收拾行装。安麻子却站在原地没动,望着炮声传来的方向。
"师傅,快走吧!"赵碎嘴焦急地喊。
安麻子摇摇头:"往哪儿走?咱们的家当就这一身本事,到哪儿不是唱戏?"
"可是..."
"听我的,"安麻子突然挺直了腰,"哪儿都不去。要变天了,是福是祸,接着就是。
炮声越来越近,戏班子却在一个破庙里住了下来。安麻子说,他们这种穷戏班,打仗的谁会在意?倒是战乱中,老百姓更需要点乐子。
果然,虽然人心惶惶,但还是有小村子请他们去演出,仿佛在恐惧中寻找一丝慰藉。白秀萍唱《十杯酒》时,看到台下许多老人偷偷抹泪。这乱世中,谁家没有离别的痛?
一天傍晚,戏班正在准备晚饭,突然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大家顿时紧张起来——这年头,兵比匪还可怕。
门被推开,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走了进来。白秀萍下意识地往师傅身后躲。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很和气,为首的一个年轻人还敬了个礼。
"老乡们别怕,我们是解放军。路过这里,想借个地方歇歇脚。"
安麻子打量着他们:"长官们请便。只是我们这破庙简陋..."
"叫同志就行。"那年轻人笑了,"我们也是穷苦人出身,有什么简陋不简陋的。"
解放军在庙的另一边安顿下来,还分了些干粮给戏班。白秀萍偷偷观察这些当兵的,发现他们确实不一样——不抢不砸,说话和气,对师傅一口一个"老先生"。
晚上,解放军那边传来口琴声,吹的是《东方红》。戏班这边,安麻子拉起了板胡。不知是谁起的头,两边竟然合奏起来。白秀萍忍不住唱起了《十杯酒》里的选段,解放军战士们安静地听着,唱完了真心鼓掌。
"唱得真好!"那个年轻干部走过来,"老先生,你们是专业戏班子吧?"
安麻子点点头,简单说了下戏班的情况。那干部很感兴趣:"现在解放区正在组织文工队,专门为老百姓演出。像你们这样的专业艺人,正是我们需要的。"
安麻子和白秀萍面面相觑。给当兵的唱戏?他们心里打鼓。
干部看出他们的顾虑:"不是白干,有工资,有饭吃,还发衣服。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在新中国,艺人会是受人尊敬的文艺工作者,不再是下九流。"
这句话打动了安麻子。他看了看徒弟们,又看了看白秀萍,最后问:"能让我们考虑考虑吗?"
"当然。"干部爽快地答应,"我们明天去县城,三天后回来。如果你们愿意,可以一起去。"
解放军走后,戏班开了个小会。大家意见不一,有的担心是骗局,有的觉得可以试试。
"师傅,您怎么看?"白秀萍问。
安麻子沉思良久:"我看这些人不像是坏人。再说..."他苦笑一下,"咱们这境况,还能更差吗?"
三天后,解放军如约而至。戏班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跟着他们去了县城。一路上,白秀萍看到许多穿军装的人正在帮老百姓收麦子,修房子,和她印象中的"兵"完全不同。
县城已经解放,到处贴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标语。戏班被带到一个大院,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艺人——说书的、唱大鼓的、演皮影的。
一个戴眼镜的女干部接待了他们:"欢迎加入边区文工队!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革命的文艺工作者了。"
白秀萍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句话她记住了:"在新社会,艺术是为人民服务的崇高事业。"
接下来的日子像做梦一样。戏班有了固定的住处,一日三餐有了保障,还发了统一的服装。更让他们惊喜的是,文工队有专门的创作组,帮他们改编传统剧目。
《十杯酒》被重新编排,保留了优美的唱腔,但内容变成了一个妇女反抗压迫,最终参加革命的故事。白秀萍仍是主角,但这次,她不再只是表演一个悲情角色,而是传递着希望和力量。
第一次正式演出是在县城的广场上。台下坐满了老百姓和解放军战士。白秀萍站在台上,穿着崭新的戏服,看到第一排坐着安麻子——老人家的病在得到治疗后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
音乐响起,白秀萍开口唱道:
"一杯酒,敬天地,天地翻覆换新颜..."
她的声音清亮高亢,传得很远。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戏中。唱到高潮处,当"十杯酒"的主角挣脱枷锁,奔向新生活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演出结束后,那个戴眼镜的女干部激动地握住白秀萍的手:"太成功了!白秀萍同志,你将成为我们文工队的台柱子!"
白秀萍害羞地低下头,寻找师傅的身影。安麻子站在不远处,眼里含着泪花,冲她竖起大拇指。
那天晚上,文工队开了庆功会。白秀萍被正式任命为第三分队队长,负责传统戏曲的改编和演出。会后,她找到安麻子,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抽烟袋。
"师傅,"她轻声说,"咱们真的...翻身了?"
安麻子吐出一口烟,笑了:"是啊,丫头。天亮了。"
第四章
一年后,白秀萍穿着崭新的列宁装,站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讲台上,给学员们讲授民间戏曲的表演技巧。台下坐满了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位年仅十九岁却已名声在外的表演艺术家。
《新编十杯酒》已经成为边区最受欢迎的剧目之一,甚至传到了其他解放区。白秀萍带着文工队走遍了陕甘宁的山山水水,为战士和老百姓演出。每到一处,都受到热烈欢迎。
安麻子被安排在艺术学院当顾问,虽然不再登台演出,但他丰富的经验为许多传统剧目的改编提供了宝贵意见。老人家常说,这辈子没想到,唱戏的还能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初夏的一天,白秀萍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邀请函——她将作为边区文艺代表,参加第一届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
"去吧,丫头。"安麻子把珍藏多年的板胡递给她,"带着它,替我看看北京城,看看咱们的新中国。"
白秀萍接过板胡,发现琴筒里刻着一行小字:"艺为人民,不忘初心"。
"师傅..."
"记住,不管走多远,别忘了咱们从哪儿来。"安麻子拍拍她的肩,"也别忘了那些还在苦难中的艺人。有了新中国,他们都该有出头之日。"
出发前夜,白秀萍来到文工队的排练室。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她轻轻拉响板胡,唱起最初的《十杯酒》,那个关于离别与苦难的老故事。唱着唱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了风雪中的破庙,想起了张家集的屈辱,想起了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也想起了师傅说的"天总有放晴的时候"。
是的,天终于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