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琳出生的那天,村口那棵百年苦槐开得正盛。苦涩的花香飘进土坯房的窗棂,与产妇痛苦的呻吟混在一起。接生婆从里屋出来时,手里抱着个皱巴巴的女婴,脸上却不见喜色。
"是个丫头。"接生婆把婴儿递给蹲在门槛上抽烟的男人,"她娘不行了。"
万铁柱猛吸了一口旱烟,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像头愤怒的公牛。他看都没看那个正在啼哭的婴儿,径直冲进里屋。十分钟后,里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接着是砸东西的声音。
"造孽啊..."接生婆摇摇头,用破布把婴儿裹紧了些,"苦命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
那棵苦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飘落几朵白花,正好落在女婴的脸上,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接生婆想了想说:"就叫万琳吧,琳是美玉,盼着她命别太苦。"
但万琳的命,从第一口呼吸开始就浸透了苦味。
苦槐树默立村口,花香如咒,缠绕了万琳的命运。
万铁柱把这彻骨的苦味和他的全部不幸,把妻子的死全怪在这个女儿头上。归咎于是这女婴带来的诅咒。他酗酒、赌博,输了钱回家就打孩子出气。
五岁那个寒冬夜晚,万铁柱醉醺醺地踹翻了炉子上咕嘟冒泡的粥锅,滚烫粘稠的液体如同地狱之火泼溅在她细瘦的胳膊上。凄厉的尖叫撕破黑暗,皮肉灼烧的焦糊味混杂着酒气弥漫开来。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远烙在了她的皮肉之上,也烙印在她惊恐的眼底。
七岁的万琳,已经学会解读父亲归家脚步的轻重和呼吸的缓急。当那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咒骂靠近时,她会像受惊的瘦兔,敏捷地缩身躲到村口那棵巨大的苦槐树后。粗糙皲裂的树皮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槐叶在风中絮语。“苦槐啊苦槐,”她细弱的手臂环抱着树干,声音轻得像叹息,“为啥我的命,净是苦味儿?”风穿过枝叶,沙沙,沙沙,像一种遥远而悲伤的回应。
十二岁的冬天,砭骨的严寒吞噬一切。万铁柱输掉了家里最后一床能御寒的棉被。万琳蜷缩在灶房柴草堆里,牙齿咯咯作响,单薄的衣裳裹不住一丝暖气。后半夜,她像一尾濒死的鱼爬到苦槐树下,借着惨淡的月光,在冻硬的泥地里扒拉捡拾枯枝。篝火勉强点燃,橘黄的火苗无力地舔舐着冰冷的黑夜。跳跃的火光映着她瘦脱了形的小脸,两颊凹陷,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早已被沉重的苦难磨去了所有属于童年的天真烂漫,只剩下深潭般的空洞和一种超乎年龄的枯寂麻木。“我恨他。”她对着微弱跳跃的火焰低语,一滴滚烫的泪刚涌出眼眶,就被寒气冻结成冰晶,挂在尖削的下巴上。“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远远的,死在外面也不回来。”冰晶摔落在枯草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逃离的机会,裹挟着更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十六岁生日那天,万铁柱领回一个满口黄牙、眼珠浑浊的男人,浓烈的劣质烟草味令人作呕。“这是李家庄的李大奎,”万铁柱喷着浓重的酒气,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终于甩脱包袱的算计,“他愿意出三百块钱娶你。”
万琳手里那块洗得发亮的葫芦水瓢,“啪嗒”一声掉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摔成了几瓣。李大奎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写满了五十多年岁月的粗鄙和蛮横,他是远近闻名打跑老婆的老光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我不嫁!”尖锐的拒绝第一次冲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力量。
万铁柱的巴掌带着风声,又快又狠,像铁板一样扇在她脸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撞向土墙,后脑勺磕在坚硬的泥坯上,嗡的一声闷响。嘴里立刻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一丝殷红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由不得你个小贱种!”万铁柱喘着粗气,面目狰狞,“明天!明天他就来接人!你敢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深夜,死寂笼罩着这座令人窒息的牢笼。万铁柱震天的鼾声从土炕上传来。万琳摸黑将几件缝满补丁的破旧衣物塞进一个小包袱,颤抖的手捏紧贴身藏着的、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七毛钱——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冰冷的硬币。她像幽灵一样,无声地翻出低矮的后窗。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月光下沉默摇曳的苦槐树影,那巨大的树冠在风中仿佛对她轻轻点头。然后,她转身,一头扎进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向着村外未知的命运,奔逃而去。粗糙的土路磨砺着脚底单薄的破布鞋,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身后那个名为“家”的深渊,正伸出无形的黑手试图将她拖回。她不敢停歇,拼尽全力奔跑,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抽动,直到双腿灌铅般沉重,再也挪不动一步,才一头栽倒在远离村落的一片玉米地边缘。
天光微曦,青灰色的薄雾笼罩着田野,玉米秆密密匝匝,叶片边缘凝结着露珠。万琳瘫坐在潮湿的泥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沉闷有力,穿透寂静的清晨,如同追捕的号角。万琳的心脏猛地抽搐,她连滚带爬钻进玉米地深处。干枯的玉米叶像粗糙的刀片刮过她裸露的手臂。慌乱中,脚下“咔嚓”一声脆响,踩断了一根枯枝。
“谁在那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透浓密的玉米丛,带着警惕和疑惑。
万琳瞬间凝固,死死屏住呼吸,蜷缩成一团,恨不得融入泥土。然而,她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使得周围的玉米叶子发出无法忽视的、持续不断的窸窣声。一双手拨开了挡在她面前的玉米秆。那双手很大,骨节突出,沾着油污和泥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一张年轻的脸庞出现在豁口处,晒得黝黑发亮,浓眉下是一双透着朴实和惊讶的眼睛,身上的蓝色工装沾染着大片油渍。
“你……”青年愣住了。光线透过玉米叶缝隙,照亮蜷缩在地上的女孩。她瘦得吓人,像一根被风雨摧折的豆芽菜,脸上带着新鲜的淤青和干涸的血痕,那双惊恐的眼睛瞪得极大,盈满了绝望和疯狂的求生欲,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缘、随时会跳下去的小兽。
“求求你,”万琳猛地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别送我回去……他会打死我的……求求你……”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青年名叫窦赛,是邻村窦家庄的拖拉机手。他沉默地听着万琳断断续续、夹杂着啜泣的讲述——父亲的暴戾、无尽的打骂、被当成货物卖给一个老光棍的绝望……浓眉紧紧拧在一起,黝黑的脸上神情凝重。过了许久,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掉什么沉重的东西。然后,他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沾染油污的工装外套,带着他体温的厚重布料,带着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属于男性的气息,轻轻披在万琳冰冷哆嗦的肩膀上。
“跟我回家,”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我爹是村支书,让他给你想想办法。”
窦德海,窦赛的父亲,是个身形板正、面容严肃的中年人。听完窦赛转述的万琳遭遇,他两道浓眉拧成了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刻着岁月的威严和忧虑。“丫头,”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缩在窦赛身后、几乎要把自己藏进墙缝里的万琳,“这事儿……棘手。你爹收了人家彩礼,这是实打实的凭证。”他粗糙的手指在磨得发亮的木头桌面上笃笃地敲着,“按规矩,这事儿不好掰扯。”
万琳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井底。她几乎能感觉到李大奎那双浑浊贪婪的眼睛锁定了自己,能闻到万铁柱拳头上的酒气和血腥味。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脚尖悄悄朝向门口,准备再次投入那未知的、可能更黑暗的逃亡之路。
“爹!”窦赛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窦德海面前,膝盖砸在泥地上发出闷响。他昂起头,年轻的脸庞上是不容动摇的坚持,“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火坑!李家庄那个李大奎是什么德行,您比谁都清楚!上一个婆娘被他打成啥样才跑的?这姑娘落到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他声音急切,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子蹦出来。
窦德海没说话,锐利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又缓缓移向那个抖得不成样子的女孩。他审视着窦赛眼中的灼热,也审视着万琳眼中濒死的绝望和那深埋在绝望之下的一点微弱星火。屋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鸡鸣。时间仿佛凝固了。良久,窦德海才深深地、重重地叹出一口浊气,那声音仿佛来自他沉重的肺腑。“唉……先住下吧。”他挥了挥手,像拂开一团沉重的阴云,“容我想想法子……周旋周旋。”
就这样,万琳在窦家狭窄却干净的偏屋里安顿下来。窦赛的母亲早逝,屋子里只有窦德海和窦赛父子俩的气息。空寂的屋子,陌生的环境,都让她如惊弓之鸟。她几乎是本能地,像个最勤快的影子一样忙碌起来。天不亮就悄悄起身,扫院子,劈柴,烧火,手脚麻利地做出热腾腾的早饭。窦德海和窦赛换下的衣服,她总是第一时间抢着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院子里。她小心地收拾屋子,擦拭桌椅,不敢碰那些看起来贵重的东西。她像一只寄居在别人屋檐下的小鸟,时刻警惕着主人的脸色,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就会被再次驱逐回无边的黑暗。(此处可扩充她初来时的小心翼翼:不敢上桌吃饭,只扒两口就躲开;洗完澡后把盆里的水都小心洒回水缸边;夜里睡觉连翻身都轻得没有声音)
一个闷热的雨夜,惊雷在屋顶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万琳蜷缩在偏屋冰冷的炕上,牙关紧咬,浑身像着了火般滚烫滚烫,骨头缝里却嗖嗖地往外冒着寒气。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针扎般的疼痛。她死死咬着被角,把痛苦的呻吟咽回肚子里,额头上沁出冰冷的虚汗。不能出声,不能添麻烦,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她像一尾离水的鱼,在热与冷的夹击中无声地挣扎。
半夜,窦赛被尿意憋醒,迷迷瞪瞪穿过漆黑的堂屋。他隐约听到厨房传来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像垂死小兽的哀鸣。心下一惊,他几步冲进厨房。借着灶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弱红光,他看见万琳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角落,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着。
“傻丫头!”窦赛低吼一声,蹲下身去抱她。手指刚碰到她的肩膀,那惊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烫得他一哆嗦。他不再犹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女孩轻飘飘的身体像一片枯叶,滚烫的温度却灼烧着他的胸膛。“撑着点!”他吼了一声,也不知是吼给烧糊涂的万琳听,还是吼给自己听。他随手抓起挂在墙上的破旧蓑衣裹住万琳,一头撞进屋外倾盆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两人。窦赛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泥泞的村路上,脚上的破布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裸的脚板在碎石烂泥里踩踏,每一步都刺痛钻心。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记忆朝着村医家的方向狂奔。雷声在头顶炸裂,惨白的闪电一次次照亮他焦急万分的脸和怀里那张烧得通红、毫无生气的小脸。终于跑到村医家那扇紧闭的木门前,他发疯般地用拳头砸门,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开门!救人啊!救命!”
当村医终于揉着惺忪睡眼开门,看到门外如同落汤鸡、脚上还淌着泥水的窦赛,和他怀里那个滚烫的女孩时,睡意全消了。整整一夜,窦赛守在万琳那狭窄冰冷的炕头,用湿冷的毛巾一遍遍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他笨拙地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吹凉,再用粗糙的手指撬开她紧咬的牙关,一点一点把苦涩的药汁喂下去。昏黄的煤油灯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她烧得通红的脸,直到窗纸透出蒙蒙的青色,万琳身上的高热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万琳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破晓的青白微光透过糊着报纸的木格窗棂,勾勒出趴在炕沿边的窦赛。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还沾着昨夜奔波留下的泥点。晨光温柔地抚过他的侧脸,勾勒出年轻而坚毅的轮廓。万琳呆呆地看着,一股陌生的、温热的暖流毫无征兆地冲撞着她冰冷封闭的心房。从记事起,除了母亲模糊温热的怀抱和苦槐树冰冷的依靠,从未有人为她守夜,为她奔走,为她熬红双眼。这陌生的暖意让她喉头哽咽,鼻尖发酸,心脏在干涸的胸腔里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
日子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拖拉机的轰鸣声和后院圈养的几只鸡的咕咕声中,如涓涓细流般悄然淌过。窦家的粗茶淡饭和难得的安宁,如同最温润的滋养,悄然重塑着万琳。十八岁的她,如同一棵在贫瘠土地上挣扎许久、终于熬过寒冬的小树,枝条舒展开来,显露出被苦难掩埋的清秀轮廓。枯黄的头发变得乌黑柔顺,苍白瘦削的脸颊透出了健康的红晕,身量也拔高了些。最显著的变化是她的眼睛,那曾经深潭般的空洞麻木被一种新生的、怯生生却异常明亮的光彩所取代,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这光彩吸引了村里那些年轻后生。他们开始打着借镰刀、问路、讨碗水喝的旗号,在窦家院门口探头探脑,视线像钩子一样粘在万琳身上。
每当这时,窦赛的脸色就会变得格外阴沉难看。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狼,毫不客气地把人往外赶,声音粗嘎:“没有!不借!自己井里打去!”有时甚至抄起墙角的扫帚疙瘩挥舞几下,吓得那些后生嬉笑着跑开。这种显而易见的维护,让万琳心里有种隐秘的、难以言喻的甜丝丝的感觉。一个闷热的午后,窦赛满身油污地蹲在院子里,埋头修理那台老是熄火的拖拉机发动机。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在泥土里。万琳端着一碗凉水走过去,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的黑发,一个盘桓心头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赛哥,”她把碗递过去,声音轻得像蚊蚋,“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窦赛正用力拧着一颗生锈的螺丝,闻言手猛地一抖,扳手脱手而出,沉重地砸在他的左脚背上。“嗷!”他痛得猛地蹦起来,抱着脚龇牙咧嘴地原地转圈,黝黑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我……我……”他语无伦次,不敢看万琳亮晶晶的眼睛,眼神慌乱地四处飘,“我就是……就是看不惯欺负老实人!……李大奎那个王八蛋……万铁柱也不是东西……”
万琳看着他狼狈窘迫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干净,像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和明媚。这是她生命记忆中,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那个秋天,空气里弥漫着新粮的甜香和苦槐树若有若无的、仿佛变淡了的苦涩。窦德海把万琳叫到堂屋。老人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丫头,”他声音低沉,“你爹那边……我去说道了。李大奎的钱,我替你爹垫上退回去了。你爹……当着几个族老的面拍了胸脯,不再找你麻烦。”
巨大的惊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万琳。她眼眶一热,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饱含着多年沉重枷锁终于卸下的激动和感激。她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道谢。
“先别忙着谢。”窦德海抬了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复杂。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正在给拖拉机加油的窦赛的背影,又转回到万琳身上,似乎在掂量斟酌着用词。“不过呢,”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长辈面对现实的考量,“你也你也大了,该考虑嫁人了。村东头王家的二小子不错..."
"我不要!"万琳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慌忙低下头。
窦德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躲在门外偷听的傻儿子,摇了摇头。"罢了,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了。"
当晚,万琳辗转难眠,悄悄来到院子里。月光如水,她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棵与故乡相似的苦槐树下。当晚万琳赤脚站在窦家后院的苦槐树下。这棵移植来的苦槐不及故乡那棵高大,却在月光下摇曳出相似的剪影。她抚摸着树干上粗糙的纹路,突然被身后窸窣的脚步声惊动。
"琳子。"窦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两把木凳,示意她坐下。
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窦赛深吸一口气。"琳子,我...我喜欢你。不是可怜你,是真的想跟你过日子。"
万琳的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膛。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上面还有烫伤的疤痕。"我配不上你..."
窦赛轻轻握住她的手。"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树影里,窦赛颤抖的指尖抚过她胳膊上蜿蜒的烫疤,月光为伤痕镀上银边。苦槐花簌簌落下,这次竟尝出淡淡的甜。
苦槐花飘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这次不再苦涩,而是带着淡淡的甜香。
婚礼简朴得近乎寒酸。万琳穿着借来的红褂子,窦赛的工装洗得发白。交杯酒是村支书珍藏的地瓜烧,辣得两人直咳嗽。她穿着红褂子在苦槐树下向窦德海敬茶。老人接过茶杯时,眼睛有些湿润。"好好过日子。"
婚后的清晨,万琳总在拖拉机轰鸣声中醒来,灶台上永远温着窦赛做好的玉米糊。傍晚她站在苦槐树下眺望村口,直到那个满身油污的身影出现,老远就挥舞着给她带的雪花膏。
婚后的生活清贫但甜蜜。窦赛承包了村里的拖拉机,万琳养了几只鸡,还在屋后开了片菜园。每天清晨,她都会在窦赛出门前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饭;傍晚,窦赛回家时总能看见妻子站在苦槐树下张望。
"琳子,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一天傍晚,窦赛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瓶雪花膏,镇上供销社最贵的那种。
"乱花钱!"万琳嗔怪道,却迫不及待地抹了一点在手上,淡淡的桂花香弥漫开来。
某个夏夜,窦赛突然说。万琳正给他缝补刮破的工装,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洇在蓝色的布料上,像朵小小的梅花。窦赛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突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琳子,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们要个孩子吧。"
万琳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万琳。就在她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村庄。半夜里,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夫妻俩。
"窦赛!河堤要垮了,快去帮忙!"是村长的声音。
窦赛二话不说穿上雨衣就往外冲。万琳追到门口,只看见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小心啊!"她的喊声被雷声淹没。
那场雨下了整整三天。第三天时,万琳发现自己怀孕了。万琳和其他妇女在村委会焦急等待,她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在苦槐树下等了整夜。不时有浑身泥水的男人回来报告情况。河堤保住了,但有两个人被急流冲走,其中一个就是窦赛。窦赛为救困在拖拉机里的邻村孩子,被洪水卷走了。。
万琳不相信。她冒着大雨沿河寻找,喊哑了嗓子,磨破了脚。第四天清晨,有人在十五里外的回水湾发现了窦赛的尸体。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孩子——村里走丢的小宝,孩子活着,而窦赛的身体已经冰凉。
葬礼上,万琳一滴眼泪都没流。她机械地接待前来吊唁的村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窦德海一夜白头,却还强撑着安慰她:"丫头,你得挺住,肚子里还有赛儿的骨肉呢..."
万琳摸了摸平坦的腹部,眼神空洞。
葬礼后的第七天夜里,万琳悄悄起床,穿上了结婚时的红褂子。她轻手轻脚地出门,来到那棵苦槐树下。月光依旧,花香依旧,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叫她"琳子"的人了。
"赛哥,"她抚摸着树干上两人一起刻下的名字,"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苦槐树开得最盛那晚,万琳穿上嫁衣,万琳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麻绳,手指颤抖着打了个结,将麻绳甩过最粗的枝桠。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窦赛时,他拨开玉米杆的样子;想起他守在她病床前的夜晚;想起他笨拙地表白时红透的脸......绳子套上脖子的瞬间,就在她踮起脚尖的瞬间,万琳突然感到腹中一阵轻微的颤动,突然又传来清晰的胎动——一下,两下,如同叩门。她僵住了,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胎动。
"孩子..."万琳的眼泪终于决堤。她跪在树下痛哭,绳子还挂在脖子上,在月光下轻轻摇晃。月光给白花蒙上惨淡的蓝,像极了十六岁逃亡那夜的色调。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万琳解下了脖子上的绳索。她整理好衣衫,对着苦槐树轻声说:"赛哥,我会把孩子养大,告诉他,他爹是个英雄。"
苦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在她身上,像一床雪白的被子。风过处,白花纷扬如雪,这次她尝到的,是咸涩中带着回甘的滋味。万琳想起了窦赛常说的一句话:"琳子,苦槐开花的时候最香,因为苦到极致就是甜。"
第一缕阳光照在苦槐树上时,万琳挺直腰背,走向了家的方向。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但步伐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