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天裂开了口子。旱魃狞笑着横行于八百里秦川,土地被晒成龟背纹,麦苗刚露头就成了枯黄的卷儿,风一吹,簌簌的灰。逃难的人群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拖曳着最后一点活气,盲目地涌向渺茫的生处。关中道,这条曾经流淌着麦浪与炊烟的丰饶血脉,此刻只剩下绝望的喘息和尸骸朽烂的酸腐气,弥漫在无边无际的灰黄里,沉重得令人窒息。
胡汉帮佝偻着背,背上驮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女儿菊梅,每一步踩下去,干裂的黄土都像要吞噬掉他半条小腿。他个子矮小,村里人背后都叫他“胡矬子”,这称呼此刻更像一种残酷的谶语。身后的婆娘王氏,脸像蒙了一层黄蜡,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怀里紧紧抱着更小的菊兰,那娃娃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剩眼皮偶尔无力地翕动。胡家十七八口人,如今只剩下身后这几个摇摇晃晃的影子,沉默地跋涉在灼热的地狱里。
“爹……”背上的菊梅气若游丝,小脑袋无力地歪在他汗湿的颈窝,“饿……”胡汉帮喉咙里咯噔一下,像堵了块滚烫的炭。他舔了舔同样干裂出血的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把背上轻飘飘的小身子又往上颠了颠,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地平线那一片突兀耸起的、黑黢黢的轮廓——堡子塬。关于那地方的传闻,像毒蛇的信子在逃难的人群里流传:不祥之地,狼群的老巢,土匪歇脚的驿站。塬下偶尔能见到几根被啃得精光的白骨,在风沙里泛着瘆人的光。
“娃他爹,真……真要去那儿?”王氏的声音抖得不成调。胡汉帮没回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不去?等着全家变路倒尸?骨头渣子都让野狗舔净?”他顿了顿,那矮小的身躯里迸出一股近乎蛮横的狠劲,“狼?土匪?总比眼前这必死的路强!去了,还有一丝活气!”
堡子塬,像一头蹲踞在焦渴大地上沉默的巨兽。胡家人深一脚浅一脚爬上去时,残阳如血,泼洒在塬顶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也照亮了坡地边缘几个黑黢黢的洞口——狼穴。风贴着塬顶呼啸而过,卷起黄沙,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鬼哭。几丛稀稀拉拉的荆棘在风里瑟缩,更远处是望不到边的、贫瘠的荒原。
胡汉帮放下菊梅,那瘦小的身子软软地瘫在冰冷的土坷垃上。他拔出别在腰后、磨得只剩巴掌长的柴刀,刀刃在暮色里闪着微弱寒光。他盯着那些狼穴,眼中血丝密布,矮小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没有退路。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野兽的咆哮,是对这片死地的宣战,也是对自己所剩无几勇气的最后压榨。
“挖!”他哑着嗓子吼,率先扑向离狼穴稍远一点的崖壁,“挖个能藏身的窝!快!”
胡家人像被鞭子抽醒的牲口,用豁了口的铁片、用枯树枝、用指甲,疯狂地刨挖着坚硬的黄土。夜色像墨汁一样迅速洇开,远处传来第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在空旷死寂的塬顶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王氏猛地一哆嗦,指甲在黄土里抠断了,渗出血来。胡汉帮头也不抬,只是刨土的动作更快更狠,黄土簌簌落下,溅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日子在堡子塬上,是用命一寸寸从狼口和黄土里抠出来的。胡家人蜷缩在刚挖出的浅窑里,听着塬下和塬顶此起彼伏的狼嚎,心惊胆战地捱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白天,男人们攥着仅有的破锄烂镐,在塬顶贫瘠的硬土上开垦,女人们则像受惊的兔子,在窑洞附近搜寻一切可以果腹的草根、树皮、虫子。饥饿像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王氏眼见着菊兰的小脸一天天塌陷下去,眼睛却大得骇人,终日在昏睡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胡汉帮看着婆娘怀里那点微弱的气息,又看看塬下那望不到头的、同样绝望的黄土路,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塬上,终究是片死地么?
就在胡家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孤寂和恐惧压垮时,塬下爬上来另一群人。领头的是个高瘦汉子,脸上坑洼不平,布满了麻子,像被霰弹打过,裹着一条辨不出颜色的破头巾,正是刘生贵。他身后跟着同样形容枯槁的刘家十七八口,拖儿带女,个个眼窝深陷,脚步踉跄。
“老乡……”刘生贵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胡家人挖出的浅窑和他们手中简陋得可怜的农具,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借……借个地方……歇口气,讨口水……”他身后的族人眼巴巴地望着胡家灶台边那口浑浊的水瓮,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胡汉帮没吭声,上下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王氏犹豫着,舀了小半瓢浑水递过去。刘家人立刻围上去,小心翼翼、轮流地抿着那点救命水,生怕洒出一滴。刘生贵喝了口水,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嗓子,这才叹道:“唉,关中是没法活了。俺们……想往西,看能不能闯条活路。”
“往西?”胡汉帮突然开口,声音干涩,“西边也是大旱,听说饿死的人堆成了山。”他顿了顿,矮小的身体微微挺直,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刘生贵那张麻脸,“这塬上……是凶险,狼群,土匪,不定啥时候就来。可好歹,脚下有土!”他猛地用脚跺了跺脚下被他们刨松了些的黄土,“能种!能活人!”他指着远处胡家开出的那一小块歪歪扭扭、刚冒出点可怜绿意的田垄,“你看!俺们胡家,种下了!苗……出来了!”
刘生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小小的、在贫瘠黄土里挣扎着探出头的绿色,在无边无际的荒凉与死亡中,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却又顽强得令人心头一震。他脸上的麻坑似乎都颤动了一下,长久沉默着,目光在那点绿色和胡汉帮那张布满风霜、透着股狠劲的脸上来回移动。
夜里,塬顶的风更大了,呜咽着穿过简陋的窑洞缝隙,带来远处狼群躁动不安的嚎叫。胡家浅窑里,胡汉帮和王氏都没睡。王氏抱着气息微弱的菊兰,低低啜泣:“他爹,这刘家……要是留下,人多,狼来了,也能壮个胆……”
胡汉帮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黑暗中只有烟锅里的火一明一灭。刘生贵那张布满麻坑、同样写满挣扎和犹豫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他猛地吸了口辛辣的旱烟,呛得一阵咳嗽,哑着嗓子低吼:“留下?留下!人多,狼不敢轻易来!土匪来了,也有个照应!光靠咱胡家这点人,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他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这片塬,是阎王殿,也是活命地!咱两家……抱成团,跟它斗!”
另一边,刘家的破帐篷里同样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刘生贵的婆娘李氏用破布蘸着最后一点水,擦拭着发烧小儿子滚烫的额头,眼泪无声地淌下。刘生贵坐在阴影里,摩挲着手中那根磨得溜光的枣木棍子,棍头沾着不知是人还是兽的暗褐色血迹。胡汉帮那句“能种!能活人!”和那点微弱的绿苗,像钉子一样楔进他心里。他猛地抬头,望向胡家窑洞的方向,黑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挣扎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他握紧了棍子,指节发白。
第二天,两家人沉默地聚在了一起。没有过多的言语,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那份绝境中求生的决绝和一丝微弱的、对“人”的依赖。胡汉帮指着塬顶更深处一片背风向阳的坡地:“那儿!一起挖窑!一起开荒!”
锄头、镢头、豁口的柴刀,甚至半截磨尖的犁铧,一起砸向坚硬冰冷的黄土。男人赤膊上阵,女人清理碎石,连半大的孩子也用小铲子吃力地刨着。黄土飞扬,汗水混着血水浸入新翻的土地。刘生贵那张麻脸上汗水泥污混在一起,更显狰狞,他挥锄的力道却一次比一次狠,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砸进这黄土里。胡汉帮矮小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指挥着位置,协调着力气,那双眼睛里的浑浊似乎被这热火朝天的景象驱散了些许,露出一点精明的亮光。
人多力量大,这话不假。仅仅几天工夫,一排依着土崖挖出的、半地穴式的简陋窑洞就初具规模,比胡家先前那个浅坑强了太多。窑洞前,一片更大、更平整的土地被艰难地开垦出来,翻开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弱的潮气。两家人围坐在新挖出的土灶旁,灶膛里第一次燃起了像样的火焰,舔舐着架在上面的破瓦罐,罐里煮着混着草根和少许杂粮的稀粥,散发出久违的、带着点生机的暖意。刘生贵捧起一碗滚烫的稀汤,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那点微薄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让他布满麻坑的脸颊似乎松弛了一瞬。他抬眼看向对面同样捧着碗的胡汉帮,两人目光在袅袅上升的热气中碰了一下,又迅速移开。没有言语,但那短暂的、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的眼神交汇,像一道无声的契约,烙印在这片刚刚有了点人气的荒塬上。
日子在堡子塬上,艰难却也缓慢地扎下了根。胡刘两家合力,男人轮班守夜,点燃篝火,敲响破锣驱赶觊觎的狼群。他们用削尖的木桩围起简陋的栅栏,在塬顶唯一的水源——一个浑浊的小水洼边日夜值守。土匪的马蹄声也曾远远传来,但看到塬上有了防备的人烟和篝火,那些亡命之徒也往往选择绕开这块难啃的骨头。就在两家人刚刚稳住阵脚,塬上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微薄的希望时,一个飘着零星冷雨的秋日黄昏,塬下蜿蜒的小路上,又出现了一小队歪歪斜斜、疲惫不堪的身影。这群人比胡刘两家初来时更加落魄,衣衫褴褛得几乎无法蔽体,脸上沾满尘土和油彩的污迹。领头的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顶着个光溜溜的秃瓢,在暮色里格外显眼,正是冯巫龙。他背上斜挎着一把磨得锃亮的二胡,琴筒上蒙着的蛇皮已经裂了几道口子。身后跟着冯家老小,有抱着破鼓的,有拿着唢呐、三弦的,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紧紧攥着大人的衣角,眼神里满是惊惶和饥饿。
冯家人被塬上那几缕稀薄的炊烟和简陋的窑洞吸引,跌跌撞撞地爬了上来。看到塬上居然有人烟,冯巫龙那双因常年流浪而显得格外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哑着嗓子,冲着正在窑洞口收拾农具的胡汉帮和刘生贵拱了拱手,姿态熟练却透着股底层艺人的油滑:“两位老哥……行行好,赏口吃的吧……俺们是走街串巷唱曲儿的,遭了年馑,实在……实在走投无路了。”他身后的家人也眼巴巴地望着,几个孩子忍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胡汉帮和刘生贵对视一眼。胡汉帮看着冯家那几个饿得摇摇晃晃的孩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刘生贵则盯着冯巫龙那个油光锃亮的秃头和他背上那把破二胡,麻脸上没什么表情。
“唱曲儿的?”胡汉帮瓮声瓮气地问,“这年景,谁还有闲心听曲儿?”
冯巫龙脸上堆起讨好的苦笑:“是没闲心听,可……除了这把嗓子,这点手艺,俺们还能靠啥活命?总比……总比当路倒强。”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悲凉。
刘生贵没说话,转身从自家窑洞里端出半碗掺了野菜的杂粮糊糊,递到冯巫龙面前。冯巫龙愣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水光,双手颤抖着接过碗,没有自己吃,先转身递给了身后一个看起来最虚弱的老妇人。
胡汉帮看着这一幕,矮小的身子动了动。他走到自家窑洞口,对王氏低声说了句什么。王氏犹豫了一下,也拿出一个粗陶碗,盛了些糊糊端出来。
两碗稀薄的糊糊,像甘霖一样暂时缓解了冯家人火烧火燎的饥饿。冯巫龙千恩万谢,吃完后,像是为了报答,也不等主人邀请,便解下背上的二胡,调了调弦。那布满油污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滑,一声带着呜咽般颤音的调子便在这荒凉的塬顶飘了起来。调子起初是悲凉的,像塬下逃荒路上呜咽的风,渐渐又拔高,透出一股挣扎求活的韧劲。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开口唱道:
“哎——走不完的黄沙路,咽不尽的苦菜汤,
离乡背井为哪般?只求活命一线光!
天不开眼地不灵,人如草芥随风荡,
前头是狼后是虎,脚下黄土埋爹娘……”
苍凉嘶哑的嗓音,带着流浪艺人特有的那种直击人心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塬顶盘旋,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胡刘两家的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连孩子们也安静下来,呆呆地听着。那唱词里的悲苦、绝望、挣扎,正是他们不久前亲身经历的地狱。有人开始偷偷抹眼泪,王氏抱着菊兰,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孩子枯黄的小脸上。
一曲终了,余音在风里散尽,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冯巫龙放下二胡,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胡刘两家再次拱手:“多谢老哥老嫂活命之恩!俺们……歇一晚,天一亮就走,绝不敢多叨扰。”
“走?”刘生贵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他那张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扫过冯家那几个瑟缩的孩子和那几件破旧的乐器,最后落在胡汉帮脸上。胡汉帮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再次交汇,这一次,时间仿佛长了些许。胡汉帮那矮小的身躯微微挺直,眼中那点精明的亮光闪了闪。他猛地一挥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走?往哪儿走?外面还有活路吗?”他指着塬上那片刚开出不久的田地,指着那些简陋却足以栖身的窑洞,指着远处冯家人来时那条同样死寂的荒路,“留下!人多,塬上才站得稳!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气!多一张嘴吃饭,也……也多一双手干活!”他转向冯巫龙,语气斩钉截铁,“留下!一起在这塬上刨食!唱曲儿的手,拿锄头一样活人!”
冯巫龙愣住了,他看看胡汉帮,又看看旁边沉默着微微点头的刘生贵,再看看自家老小那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眼神,那个油滑精明的流浪艺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惊喜和茫然击中的汉子。他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猛地弯腰,深深一揖到底,那光秃秃的头顶在暮色里格外显眼。冯家老小也如梦初醒,纷纷跟着作揖,压抑的呜咽声低低响起。
堡子塬上,三姓人终于聚齐了。胡家的狠劲与开荒的韧劲,刘家的麻利与守卫的彪悍,冯家的巧思与调和气氛的技艺,像三股拧在一起的麻绳。他们合力加固窑洞,挖出了更深的地窖储存来之不易的粮食;在塬顶最高处用黄土夯筑起一个简陋的瞭望台,日夜派人值守;沿着塬的边缘,用荆棘和削尖的木桩布设了更密集的障碍。冯巫龙那把破二胡不再只为乞食而响,农闲的黄昏,苍凉或欢快的曲调成了塬上驱散疲惫和恐惧的一味药。他甚至还用烧陶的手艺,带着大家用塬上的胶泥捏制粗糙但实用的碗罐,替换掉那些破瓦烂瓮。
开垦的土地在扩大,虽然贫瘠,但撒下的种子在胡汉帮的精心侍弄和刘生贵带着青壮拼命挑水下,终究挣扎着抽了穗。收获的季节,尽管收成微薄得可怜,但看着那一点点金黄的颗粒归入地窖,三姓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里还带着长久饥饿留下的烙印。
胡汉帮蹲在田垄边,粗糙的手指捻起几颗干瘪的麦粒,放进嘴里细细嚼着,那点微乎其微的甜意让他眯起了眼。他矮小的身体里仿佛注入了新的力气,指着塬下更远处一片向阳的缓坡,声音里带着一种开拓者的豪气:“明年!明年开春,那片坡,也给它开出来!种谷子!种糜子!”
刘生贵站在新加固的寨墙豁口边,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他脸上的麻坑在阳光下显得更深了,但眼神却锐利而警惕。他掂了掂手里那根磨得更加油亮的枣木棍,对身边几个年轻后生沉声道:“眼要毒!耳朵要灵!塬下有个风吹草动,立马敲锣!”土匪的马蹄声和狼群的嚎叫,依旧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冯巫龙则盘腿坐在窑洞前的空地上,面前摊开几块新烧好的、形状歪扭却厚实的陶板。他用捡来的炭块在上面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嘴里念念有词:“……东边坡地肥,种粮;西边沟坎向阳,栽几棵枣树……再养几头羊,羊粪肥地……”他那个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满是泥污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规划神情。他那双常年拨弄丝弦的手,此刻沾满了泥土和炭灰,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描绘着心中那个渐渐清晰的、属于三姓人的家园图景。
日子,像塬顶那棵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歪脖子枣树,艰难而缓慢地抽枝散叶。窑洞从最初的土窝窝,渐渐变成半窑半屋的样式,有些还用上了冯巫龙带人烧制的土坯砖。塬上有了成片的田地,虽然收成依旧看天,但地窖里总算能存下些糊口的粮食。胡汉帮的愿望实现了,塬下的缓坡被开垦出来,谷子糜子在风中摇曳。刘生贵带着人从更远的山沟里捉回几头野性未驯的山羊,圈养了起来。冯巫龙则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耐旱的枣树苗和梨树苗,小心翼翼地栽在房前屋后。他甚至用废弃的陶土和收集来的兽骨、羽毛,在塬顶最高处那座简陋的瞭望台旁边,塑起了一个半人高的粗糙土像——一个面容模糊、张开双臂拥抱天地的巨人。冯巫龙说,这是“塬神”,是这片土地的神灵,保佑三姓人在这里扎下根,挡住豺狼虎豹和土匪的刀兵。
“敬神喽!”每逢年节或收获后的第一个晴天,冯巫龙就会站在那粗糙的土像前,用他那苍凉而高亢的嗓子领唱。三姓男女老少齐聚在土像前,将新收的第一捧麦粒、宰杀的第一碗羊头肉、新酿的浑浊土酒供奉在土像脚下。香烟缭绕(烧的是艾草和干牛粪),冯巫龙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响着,众人随着调子,对着那面目模糊的土疙瘩,虔诚地磕下头去。那一刻,塬上的风似乎都变得柔和,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恩和对未来渺茫希望的奇异气氛笼罩着所有人。胡汉帮矮小的身躯跪在最前面,磕头磕得格外实在;刘生贵那张麻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些许庄重;冯巫龙则闭着眼,拉琴拉得格外投入,光秃秃的头顶微微晃动。冯巫龙唱:“黄土地哟,生养恩,狼窝里扎下俺三姓的根!塬神爷哟,睁大眼,护佑子孙粮满囤,人畜安!”众人和:“护佑子孙粮满囤,人畜安!”唱词简单直白,却是在这片不祥之地扎根后,发自肺腑的祈愿与凝聚。岁月无情地流淌。当初带领三姓人在塬上搏命的胡汉帮、刘生贵、冯巫龙,像塬顶那棵老枣树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凋零。胡汉帮的腰弯得更低了,年轻时那股狠劲被时光磨成了沉默的固执,他总爱蹲在自己最早开出的那块地头,一蹲就是半天,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刘生贵脸上的麻坑更深了,如同沟壑,眼神却依旧锐利,只是那锐利里掺杂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依旧习惯性地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巡视寨墙,脚步却明显蹒跚了。冯巫龙那标志性的秃头周围也生出了稀疏的白发,拉二胡时手抖得厉害,调子常常跑得不成样子,他那双曾经规划塬上未来的眼睛里,光芒也黯淡了许多,常常对着那个粗糙的塬神土像发呆,喃喃自语。
三姓的权柄,如同沉重的磨盘,落到了下一代肩上。胡汉帮的儿子胡有田,继承了父亲的矮小身材,却没有继承那份开荒拓土的狠劲,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安稳中滋生出一种狭隘的精明。刘生贵的儿子刘万山,块头很大,像头蛮牛,脸上也有几颗浅麻子,脾气暴躁易怒,只服拳头,认为他爹那套谨慎守御是“娘们儿唧唧”。冯巫龙的儿子冯天佑,倒是生得高大周正,只是眼神总带着一丝飘忽的算计,像他爹的精明,却少了那份流浪磨砺出的圆融,多了几分对掌控权力的赤裸渴望。
塬上的日子,表面平静,底下却开始暗流涌动。
争水,成了第一道裂痕。塬上唯一的小水洼,水量本就有限。大旱之年,水比油金贵。胡有田仗着自家是最早落户的“塬主”,认为胡家田地该优先用水,天不亮就派儿子胡栓柱带着人去截水渠。刘万山岂是肯吃亏的主?闻讯立刻带着刘家几个壮劳力扛着锄头铁锹赶到水洼边,二话不说就要扒开被胡家堵上的水口。
“刘万山!你狗日的想干啥?”胡栓柱年轻气盛,梗着脖子吼道,手里的铁锹攥得死紧。
“干啥?放水!”刘万山蒲扇大的巴掌一挥,差点扇到胡栓柱脸上,“这水是塬上三姓共有的!凭啥你胡家独吞?想吃独食?问问老子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他身后刘家子弟立刻鼓噪起来,锄头铁锹叮当作响。
冯天佑闻讯匆匆赶来,他站在两拨人中间,脸上堆着和事佬的笑,声音却不高不低,正好让两边都听见:“哎呀,栓柱兄弟,万山大哥,消消气!都是塬上一口锅里搅勺子的兄弟,伤了和气多不值当?天旱,水少,大家伙都心焦。我看,不如这样……”他目光扫过双方紧绷的脸,“按人头轮流放水,一家一天,公平合理!我冯家排最后,如何?”
胡栓柱还想争辩,被他爹胡有田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胡有田阴着脸,看看气势汹汹的刘万山,又看看一脸“公允”的冯天佑,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刘万山见冯家主动排最后,也找不到更好的由头发作,只得骂骂咧咧地收了家伙。一场械斗暂时消弭,但那裂痕,却像水洼边被踩烂的泥巴,清晰地留在了那里。冯天佑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公平”的裁决,无形中确立了自己在塬上事务中的话语权,也隐隐将胡刘两家推向了某种对立。
争地,接踵而至。塬上能开垦的好地有限。胡家最早开的地靠近水源,自然最好。刘家后来开的地在塬顶风口,收成不稳。冯家开的地则在塬边,常有野物糟蹋。刘万山看着自家地里稀稀拉拉的苗,再看看胡家地里长势稍好的庄稼,心里那股邪火就压不住。他借口胡家早年开荒时多占了塬上公用的“风道”(一种毫无根据的说法),指使人在夜里偷偷拔了胡家地头几棵刚抽穗的谷子。
胡有田发现后,气得浑身发抖。他矮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怒气,直接冲到刘家窑洞前破口大骂,把刘万山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刘万山岂是善茬?两人在窑洞前扭打在一起,滚了一身黄土。最后还是冯天佑“闻讯”赶来,好说歹说把两人拉开。他拍着胸脯,对着围观的众人,特别是那些面露忧色的老人说:“两位兄长,这打的什么劲?伤了身子,便宜了谁?不就是几棵谷子吗?我冯家今年收成还行,赔!我冯天佑赔给胡家!”他又转向刘万山,语重心长,“万山大哥,那风道之说,纯属无稽,以后切莫再提了,伤了塬上的和气!”一番话,既平息了事态,又显出自己的“仗义”和“明理”,更在众人心中坐实了刘万山的“无理取闹”。
胡有田和刘万山各自被人拉回窑洞,脸上都挂了彩,胸中的怨气却比脸上的伤更重。冯天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他需要这种矛盾,需要胡刘两家互相牵制。只有他们不和,他这个“调停者”的位置才愈发重要,他冯家才有更大的腾挪空间。塬神土像在瞭望台边沉默地矗立着,风化的痕迹越发明显,曾经缭绕的香烟似乎也淡了许多。
裂痕在加深,像塬上黄土的裂缝,在无声的侵蚀中蔓延。塬神祭的日子,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冯天佑取代了他爹冯巫龙,成为祭礼的主持。他站在面目模糊的塬神土像前,声音洪亮,却少了那份苍凉真挚,多了几分刻意的庄重。他颂扬着三姓先祖筚路蓝缕的功绩,话锋一转,却总是不着痕迹地将冯家的贡献拔高几分。
“想当年,若非我先祖冯巫龙公,以精妙陶艺,塑此塬神金身,沟通天地,护佑一方,”冯天佑环视众人,目光扫过胡有田和刘万山阴沉的脸,“我三姓焉有今日之安稳?饮水思源,此恩不可忘啊!”他刻意强调了“金身”二字,仿佛那粗糙的土疙瘩真是黄金铸就。
胡有田在下面听着,嘴角抽动了一下,矮小的身体绷得笔直。他低声对身边的儿子胡栓柱哼道:“放屁!没有我爹最早豁出命在狼窝里刨出这块地,他冯家还在要饭呢!塑个泥胎就成他冯家功劳了?”
刘万山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旁边人听见:“嘁!唱得好听!还不是想当塬上的头儿?有本事真刀真枪干点实事!”他粗鲁的声音引来几个刘家子弟的附和低笑。
冯天佑仿佛没听见下面的骚动,继续着他的“颂词”。供奉的祭品摆放时,冯家那份明显比胡刘两家更丰盛些,位置也更靠近“塬神”。冯天佑带领众人磕头时,姿态也摆得格外端正虔诚,仿佛他才是这塬上精神与世俗的双重领袖。
仪式结束后,三姓人并未像往年那样聚在一起分食祭品、闲话家常。胡家人阴沉着脸,端着自家那份祭品匆匆回了窑洞。刘万山则骂骂咧咧地一把抓起自家那份羊肉,招呼刘家子弟:“走!回屋自己吃!省得看人脸色!”只有冯家那边,气氛稍显轻松,冯天佑甚至还招呼了几个依附冯家的外姓人一起享用祭品,谈笑声在略显冷清的塬顶显得有些刺耳。
塬神土像依旧矗立在那里,沉默地承受着风雨侵蚀,也沉默地见证着人心之变。那曾经象征团结与庇护的图腾,在日渐疏离的冷漠与算计中,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神性光辉,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土壳。
塬上的风,刮得越来越邪性。礼崩乐坏,像瘟疫一样在年轻一代中蔓延。
刘万山的儿子刘铁头,是塬上有名的浑不吝。仗着他爹的蛮横和自己的拳头硬,整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他看上了冯天佑堂弟冯三才的女儿冯巧儿。那姑娘才十五六岁,生得水灵,性情却怯懦。一日傍晚,冯巧儿在塬边捡柴火,被刘铁头堵在了僻静处。那畜生狞笑着,不顾女孩的哭喊挣扎,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冯家祖坟不远处的酸枣林里,强行玷污了她。
消息像惊雷一样在塬上炸开。冯三才一家哭天抢地,抬着几乎昏死过去的巧儿,直接冲到刘家窑洞前讨说法。冯天佑闻讯,脸色铁青,这是他冯家女!他立刻召集冯家青壮,拿着家伙围住了刘家。
刘万山起初还想护短,梗着脖子吼道:“放屁!谁知道是不是你家丫头自己勾引我儿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话没说完,冯天佑一个箭步上前,平日里的斯文荡然无存,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拳就砸在刘万山的鼻梁上,鲜血顿时迸溅出来。
“刘万山!我操你祖宗!”冯天佑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儿子干出这等畜生不如的乱伦丑事!还敢血口喷人?今日不交出刘铁头,给我侄女一个交代,我冯天佑跟你刘家没完!”他身后的冯家子弟群情激愤,举着锄头棍棒就要往里冲。
刘万山被打懵了,捂着流血的鼻子,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冯天佑敢直接动手,更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看着冯家这拼命的架势,再看看周围闻讯赶来的胡家人和其他塬上住户那鄙夷、愤怒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了心虚。最终,在几个族老的劝说和冯家强大的压力下,刘万山不得不交出躲在地窖里的刘铁头。那浑小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被冯家几个壮汉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塬顶空地上,当着三姓人的面,被冯天佑亲手用烧红的烙铁在脸上烫了个丑陋的“淫”字,惨叫声响彻塬顶。冯巧儿被一顶破轿子匆匆嫁给了塬下几十里外一个瘸腿的老鳏夫,从此再没回过堡子塬。冯刘两家,彻底成了死仇。
胡家也未能幸免。胡有田的婆娘赵氏,是个长舌妇,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搬弄是非。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风言风语,说刘万山的婆娘李氏跟塬上一个外姓长工有染。这话传到李氏耳朵里,李氏本就是个泼辣性子,如何能忍?直接冲到胡家窑洞前,指着赵氏的鼻子骂了三天三夜,祖宗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个遍,言语污秽不堪。胡有田气得暴跳如雷,觉得自家脸面被撕在地上踩,抄起顶门杠就要去刘家拼命,被儿子胡栓柱死死抱住。两家女人之间的污言秽语和相互揭短,成了塬上最不堪入耳的日常噪音。塬神土像下,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肃穆,只有妇人骂街的污秽和男人间虎视眈眈的敌意。
塬上的风气彻底败坏。偷窃、赌博、酗酒滋事层出不穷。年轻后生不再像父辈那样敬畏土地和规矩,只认拳头和眼前的享乐。老人们摇着头,缩在自家窑洞里唉声叹气,念叨着“人心不古”、“塬神要降罪了”。胡汉帮、刘生贵、冯巫龙三个老朽,被各自不肖子孙的争斗和塬上弥漫的堕落气息折磨得心力交瘁,相继在短短一两年内郁郁而终。他们下葬时,三姓人甚至没能聚在一起送葬,各自草草埋在了塬上不同的角落。那曾经象征团结的塬神土像,在风雨中又剥落了一大块,露出了里面支撑的朽木,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堡子塬的天空,阴沉得如同灌了铅。一九三七年的深秋,比往年更冷,寒风卷着枯叶和沙尘,在塬顶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塬上的日子,在持续的猜忌、争斗和日益稀薄的收成中,早已失去了早年那股挣扎求生的心气,只剩下麻木的苟活和压抑的戾气。
瞭望台上值守的,是冯天佑的侄子冯喜来,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小子,裹着破棉袄,冻得直跺脚。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塬下那条早已荒废、长满枯草的小路,哈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远处,路的尽头,腾起一片不同寻常的烟尘,不是风沙,而是……移动的,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的反光。
“叔!叔!快看!”冯喜来扯着变了调的嗓子朝塬下喊,手指颤抖地指向远方。冯天佑正在自家窑洞里拨弄着一个破旧的算盘,算计着今年各家该交的“份子”(他自封的塬上管理费)。听到喊声,心头莫名一跳,疾步冲出窑洞,手搭凉棚望去。那片烟尘越来越近,渐渐显露出轮廓——不是逃荒的人群,不是土匪的马队,而是一支……穿着土黄色军装、扛着带刺刀长枪的队伍!队伍前面,还有一面刺眼的、血红色的膏药旗在寒风中猎猎抖动!
“日……日本人!”塬上唯一一个年轻时跑过码头的老货郎,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是东洋鬼子!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啊!”
“鬼子?”冯天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算计的精明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猛地想起去年冬天,一个逃难路过塬下的外乡人曾惊恐地描述过这些“东洋兵”的暴行:屠村、放火、奸淫……那外乡人当时惊恐万状的表情,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冯天佑眼前。
“哐!哐!哐!”急促而凄厉的破锣声瞬间撕裂了塬上的死寂,那是最高级别的警报!所有窑洞的门几乎同时被撞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受惊的蜂群涌了出来,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骤然降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抄家伙!快!都到寨墙边!”刘万山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脸上的横肉因极度的紧张而扭曲,抄起他那柄磨得雪亮的开山斧,嘶声咆哮,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刻,什么冯家胡家,什么仇怨算计,都被这灭顶之灾碾得粉碎。塬上所有的人,命运被强行拧在了一起。
胡有田矮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他冲进窑洞,拖出几把锈迹斑斑但刃口还算锋利的柴刀、草叉,分发给胡家的青壮。他儿子胡栓柱脸色惨白,但还是咬着牙接过了刀。冯天佑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他指挥着冯家人把家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锄头、镢头、顶门杠,甚至烧火的铁通条都搬了出来。女人们则手忙脚乱地把孩子往最深的地窖里塞,地窖口用破柜子死死顶住。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拿出供奉塬神、早已生锈的旧匕首或菜刀,浑浊的眼里燃烧着绝望的怒火。
鬼子兵的行进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塬下。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个小小的、有防御工事的聚居点。一个骑着东洋大马、挎着指挥刀的军官(后来知道他叫坂田少佐)勒住马,举起望远镜朝塬上望了望,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他抽出雪亮的指挥刀,朝塬顶一指,用生硬的中国话吼道:“进攻!鸡犬不留!”
“板载!”野兽般的嚎叫声响起,几十个鬼子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在歪把子机枪的掩护下,开始向塬坡发起冲锋。子弹像飞蝗一样呼啸着射来,打在土崖和寨墙上,噗噗作响,溅起一片片黄尘。
“打!”刘万山瞪着血红的眼睛,猛地从寨墙豁口后探出身,用尽全力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推了下去。石头带着风声滚落,一个正往上爬的鬼子兵躲闪不及,被砸中脑袋,哼都没哼一声就滚了下去。
这像点燃了炸药桶。塬顶的男人们爆发出困兽般的怒吼。石头、滚木、燃烧的柴捆,雨点般从简陋的寨墙后倾泻而下。胡栓柱和几个胡家后生,躲在挖好的射击孔后(其实就是土墙上的洞),用几杆老掉牙的土铳和自制的弓箭,拼命地朝下射击。一个鬼子兵刚冒头,被一支粗糙的竹箭射中面门,惨叫着滚落。
“八嘎!”坂田少佐在塬下气得哇哇大叫。机枪的火力更加凶猛,子弹打得寨墙土石飞溅,压得塬上的人抬不起头。几个冯家的汉子试图用门板顶着去加固被子弹打得摇摇欲坠的豁口,瞬间被密集的弹雨扫倒,鲜血染红了黄土。
“顶住!顶住啊!”冯天佑躲在窑洞旁的土堆后,看着族人倒下,嘶声力竭地喊着,声音带着哭腔,往日运筹帷幄的从容荡然无存。他秃顶的脑门上全是冷汗,胡乱地抓起一块石头扔下去,却软绵绵地砸在坡上,毫无作用。
鬼子兵训练有素,火力压制后,很快找到了寨墙防御薄弱的地方,用炸药炸开了一个缺口。狰狞的黄色身影,挺着刺刀,嚎叫着涌了上来!
“跟他们拼了!”刘万山眼见寨墙被破,血灌瞳仁,他抡起开山斧,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第一个迎着刺刀冲了上去!斧光闪过,一个鬼子兵的刺刀被劈开,脑袋几乎被劈成两半!但他随即被侧面捅来的两把刺刀同时刺中!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口中喷出血沫,手中的巨斧依然狠狠劈下,砍断了另一个鬼子的手臂,才轰然倒地。他至死都圆睁着那双暴怒的眼睛,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血腥的肉搏在塬顶每一寸土地上展开。胡有田矮小的身躯异常灵活,他挥舞着柴刀,像一只疯狂的鼬鼠,在混乱中左劈右砍,一个鬼子兵被他砍中了脚踝惨叫着摔倒。但更多的刺刀围了上来。胡栓柱看到父亲陷入重围,目眦欲裂,嚎叫着扑过去,却被一把刺刀捅穿了肚子!他死死抓住那鬼子的枪管,一口咬在对方的手腕上,硬生生撕下一块肉!另一个鬼子兵狞笑着,刺刀狠狠捅进了他的后背……
冯天佑被几个鬼子兵逼到了塬神土像下。他背靠着那早已风化得面目全非的土疙瘩,手中只有一根烧火棍。他看着塬顶地狱般的景象:族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尖叫声、鬼子的狞笑声、垂死者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他精于算计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一把刺刀捅进了他的胸膛。剧痛让他猛地一颤,他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冰冷刀锋,又抬头看向那曾经被他奉若神明的塬神土像。土像空洞的眼睛似乎正冷漠地俯视着他。冯天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软软地顺着土像滑倒,秃顶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冰冷的泥土上,死不瞑目。
屠杀在继续。鬼子兵冲进了窑洞,拖出躲藏的女人和孩子。凄厉的哭喊和绝望的尖叫响彻云霄。一个鬼子兵狞笑着扑向刘万山的大儿媳,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畜生!”刘家四丫头招娣,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一直躲在地窖缝隙里目睹着这一切。她亲眼看着大哥胡栓柱倒下,看着大嫂被拖走,看着襁褓中的侄儿被鬼子兵用刺刀挑起……极致的恐惧瞬间被滔天的仇恨点燃!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开顶住地窖口的破柜子,抓起地上死去族人遗落的一把带血的柴刀,尖叫着冲了出去!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刀砍在正撕扯大嫂衣服的鬼子兵背上!那鬼子兵吃痛,嚎叫着转身。招娣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火焰,她再次挥刀!但她的力量太小了,刀被鬼子的枪托轻易格开,随即被一脚踹翻在地。刺刀带着寒光,朝她胸口刺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身影猛地扑过来,撞开了那个鬼子兵!是冯喜来!他刚才在混乱中被打晕了,刚醒过来就看到这一幕。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鬼子,自己却被另一把刺刀捅进了肩膀!他惨叫着倒地。
“喜来哥!”招娣惊呼。“走!快走!”冯喜来满脸是血,用没受伤的胳膊死死抱住那个鬼子的腿,朝招娣嘶吼,“往塬后……老狼沟……跑啊!”招娣看着冯喜来被鬼子兵用枪托狠狠砸在头上,鲜血迸溅。她心胆俱裂,但求生的本能和冯喜来那声嘶吼让她猛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塬边。她熟悉塬上每一道沟坎,像一只受惊的羚羊,在混乱和枪弹的呼啸中,拼命向塬后那片荆棘丛生、乱石嶙峋的老狼沟方向逃去。子弹在她耳边嗖嗖飞过,打在地上溅起尘土。她不敢回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活下去!
胡家的两个丫头,大丫头菊兰和小丫头菊梅,一直藏在最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废弃狼穴里,入口被她们用枯枝烂叶堵死。她们紧紧抱在一起,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哭嚎声、枪声和鬼子兵野兽般的狂笑,吓得浑身筛糠,牙齿咯咯作响。菊梅把头死死埋在姐姐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菊兰死死咬着嘴唇,都咬出了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恐怖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只剩下零星几声枪响和鬼子兵叽里呱啦的吆喝声。
“姐……我怕……”菊梅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游丝。
“别出声……”菊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用力抱紧了妹妹,“等……等天黑……”
她们像两只躲在巢穴最深处的小兽,在无边黑暗和血腥味的包围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还在呜咽。又过了许久,天色完全黑透。菊兰壮着胆子,轻轻扒开一点堵住洞口的枯枝缝隙。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借着微弱的星光,她看到塬顶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姿势扭曲的黑影——那是族人的尸体。窑洞的方向,还有未燃尽的火光在闪烁。
“走……”菊兰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却异常坚定。她拉着菊梅冰凉的小手,两个瘦小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小心翼翼地爬出狼穴,避开那些燃烧的火堆和鬼子的岗哨(大部分鬼子似乎已撤回塬下宿营,只留了少数哨兵),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沿着陡峭的塬边,一点一点地向塬后那片更加荒凉、通向深山的沟壑滑去。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淌过菊兰沾满烟灰的脸颊,她紧紧攥着妹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们的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冯喜来从剧痛和窒息般的黑暗中挣扎着醒来。头痛欲裂,左肩更是火烧火燎地疼。他发现自己被扔在塬边一堆尸体旁,浑身是血,和冰冷的尸体混在一起。他艰难地动了动,发现自己奇迹般地没有被补刀。他想起昏迷前招娣逃跑的方向,想起塬顶那地狱般的景象,想起招娣那决绝的背影……一股求生的欲望猛地冲上头顶。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避开可能有鬼子哨兵的方向,朝着与招娣逃跑路线平行的、另一条布满荆棘的陡坡滚了下去。尖锐的石头和荆棘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疼,只有逃离这炼狱的疯狂念头支撑着他。他滚落到坡底,落入一条冰冷刺骨的溪流中,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暂时掩盖了他的踪迹。他挣扎着爬上岸,辨了辨方向,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黑暗山林,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臂,开始了亡命奔逃。
惨白的月光,冰冷地泼洒在堡子塬上,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地狱洗礼的土地。焦黑的断壁残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糊味和一种脏器破裂的恶臭。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姿势扭曲而痛苦,凝固的血液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浸透了塬顶的黄土,汇成一道道粘稠的小溪,缓缓流淌。破损的农具、被踩烂的锅碗瓢盆、染血的破布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曾经庇护他们的窑洞,如今像一张张被撕裂的、黑洞洞的嘴,无声地诉说着恐怖。那座象征庇护的塬神土像,在混战中不知被谁撞倒,碎裂成几块,半埋在血污和灰烬里,空洞的眼睛仰望着冷漠的苍穹。整个塬顶,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只有寒风掠过废墟和尸体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是无数亡魂在集体悲泣。
八年,弹指一挥间,却又漫长得足以让山河变色。一九四五年,深秋的风,依旧带着寒意,吹过渭北高原。一辆破旧的驴车,碾过崎岖不平的土路,吱呀作响地朝着堡子塬的方向缓缓行进。
车上坐着四个人。赶车的是个独臂汉子,右臂的袖子空荡荡地掖在腰带里,左边袖管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熟练地操控着缰绳。他脸上刻着风霜和硝烟的痕迹,一道伤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锐利,正是冯喜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臂章上残留着“第22集团军”的模糊印记。
驴车后面坐着三个姑娘。左边的是刘招娣,当年那个在鬼子刺刀下逃出生天的黄毛丫头,如今已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朴素的蓝色土布衣裤,齐耳短发,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里透着一种经过淬炼的坚韧和沉稳,那是八路军队伍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气质。中间和右边的是胡菊兰和胡菊梅姐妹。菊兰稍长,面容清秀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愁,眼神温顺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坚韧。菊梅则更显活泼些,尽管眉宇间也笼罩着阴影,但那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年轻生命的光。她们穿着同样朴素的衣服,身上带着战地医院消毒水的淡淡气味。
“喜来哥,快到了吧?”菊梅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冯喜来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握着缰绳的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他那只独臂的肌肉线条绷起。八年了,川中血战,断臂之痛,辗转流离……支撑他活下来的,除了杀敌的仇恨,还有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地方——堡子塬。他无数次在噩梦中回到那个血色的黄昏,今天,终于要直面那片埋着所有亲人的焦土。
招娣沉默地望着前方渐渐显露的塬顶轮廓,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她在山西大青山的战火硝烟中迅速成长,护理过无数血肉模糊的伤员,亲手掩埋过牺牲的战友。可想到即将看到的景象,心脏依然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驴车终于爬上塬顶。当那片记忆中的土地毫无遮拦地展现在眼前时,四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
眼前的堡子塬,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噩梦中的景象还要凄惨百倍。昔日开垦出的田地,早已被茂密的、一人多高的荒草和荆棘彻底吞噬,只留下一些破碎的田垄痕迹在枯黄的草浪中若隐若现。那些曾经庇护他们、也见证了他们家族兴衰的窑洞,只剩下坍塌的土堆和黑黢黢的豁口,像大地溃烂的疮疤。焦黑的木梁朽烂断裂,从废墟里支棱出来,如同巨兽狰狞的枯骨。残存的半截土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中,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和弹孔。塬神土像的残骸,早已消失无踪,连一块像样的碎片都找不到了。
最刺目的是那些散落在荒草间、半埋在泥土里的森森白骨。有的完整,有的碎裂,在惨淡的秋阳下泛着瘆人的白光。一具小小的、蜷缩着的骨骸,半掩在坍塌的窑洞口,空洞的眼窝绝望地望着天空。旁边,一柄锈蚀得几乎断裂的柴刀,斜插在泥土里,刀柄早已朽烂。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一个裂成几瓣的粗陶碗底,半截磨秃的锄头,甚至一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虎头布鞋……这些残骸,像一把把钝刀,狠狠剜着四个幸存者的心。
“爹……娘……哥……”招娣喃喃着,声音哽在喉咙里。她一步步走向记忆中刘家窑洞的位置,脚下踩到的不是泥土,而是咯吱作响的碎骨。她停在那具小小的骨骸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土和枯草中,额头重重地抵在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身下这片浸透了亲人鲜血的土地。
菊兰和菊梅早已泪流满面。她们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走向胡家窑洞的废墟。菊兰捡起地上那个碎裂的陶碗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手指的温度。菊梅则看到了半埋在土里、一只熟悉的银耳环——那是她娘当年唯一的首饰!她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废墟旁,抱着那只小小的银耳环,失声痛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冯喜来没有哭。他独臂的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焦土上的标枪。他缓缓走到塬顶中央,那片曾经立着塬神像、后来堆满尸骸的空地。目光扫过每一寸浸透血泪的土地,扫过那些散落的白骨,扫过坍塌的窑洞,扫过疯长的荒草。八年前的血火,族人的惨叫,刘万山叔的怒吼,胡栓柱兄弟的拼杀,冯天佑叔倒下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回。他那只仅存的左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肩膀那处被鬼子刺刀留下的旧伤,此刻也隐隐作痛。
他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来,不是朝着某个方向,而是朝着这片承载了所有血泪、所有兴衰、所有爱恨情仇的塬顶大地。他没有像招娣那样痛哭失声,只是深深地弯下腰,用额头触碰到冰冷、混杂着骨渣和灰烬的泥土。一个头,磕得沉重如山。再抬头时,额上沾满了黄土和草屑,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已没有泪水,只剩下被仇恨和悲痛淬炼过的、钢水般炽热而冰冷的火焰。那火焰,烧尽了软弱,烧尽了彷徨,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念。
他站起身,走到依旧跪在亲人遗骸旁痛哭的招娣、菊兰、菊梅身边,用那只独臂,一个一个,将她们搀扶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铁,字字砸在荒凉的塬顶:“哭够了。眼泪,淹不死鬼子,也哭不回亲人。”他目光如炬,一一扫过她们泪痕交错的脸,“塬上的血债,记着呢!记在咱心里!记在这片天底下!”他抬起独臂,指向东方——那是延安的方向。
“咱堡子塬上的人,骨头没断!血脉没绝!”冯喜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力量,“老辈人在这塬上,能从狼嘴里刨食!能从土匪刀下活命!咱们,是他们的种!鬼子杀了咱亲人,毁了咱的家,可毁不了咱骨头里的硬气!毁不了咱报仇雪恨、再造乾坤的心!”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三个姑娘:“这塬上的仇,要报!这世道的债,要讨!咋报?咋讨?光靠咱四个,不够!得靠千千万万跟咱一样被祸害、要翻身的人!得靠能领着咱穷人把天翻过来的队伍!走!去延安!”
招娣猛地抬起头,眼中的悲恸被一种决绝的亮光取代。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泥土,站直了身体,那八路军战士的挺拔姿态重新回到她身上:“喜来哥说得对!去延安!找队伍!拿起枪,把鬼子欠下的血债,把这人吃人的旧世道,彻底砸个稀巴烂!”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在荒凉的塬顶回荡。
菊兰紧紧攥着妹妹的手,也用力地点着头,眼中的哀伤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深沉的坚韧。菊梅擦干眼泪,小脸上也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刚毅。
冯喜来不再言语。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所有过往的焦土荒塬,那目光像要将这一切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身,用独臂牵起驴车的缰绳,不再回头。
破旧的驴车,载着堡子塬最后的血脉,碾过荒草和废墟,吱吱呀呀地驶离了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车辙印在荒芜的黄土路上,清晰而坚定地向着东方延伸。那里,一轮新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下喷薄欲出,将天边的云霞染得一片赤红。
风依旧在呜咽,卷起塬顶的枯草和灰烬,盘旋着,像是无数英魂无声的送别与期许。焦黑的土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顽强地搏动。荒芜终将褪去,新的种子,已在血与火中悄然萌发,终有一日,会刺破这沉重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