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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金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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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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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里收藏时光的人

     ——新河县德福民俗博物馆馆长曹世杰侧记

      一

尽管有所心理准备,但走进县城的这家民俗博物馆,我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说来惭愧,在来之前,我还是第一次从朋友那里,听说到新河县德福民俗博物馆以及馆长曹世杰。我作为在新河县生活了40多年的“土著”,又常自诩为小县城里的“文化人”,心里想,在这座平凡普通的北方小县城里,一个“非著名人士”,打算办一个非盈利性质的博物馆,能搞出多大的名堂?

新河县是冀南平原上的一个小县,人口只有14万人,位于邢台市最东北区域。在2019年之前,新河县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近些年来,县内经济及各项事业蓬勃发展,各行各业也涌现出了许多“弄潮儿”。我自认为还不算太孤陋寡闻,对于县里各个行业的风头人物,即使不认识,也总该听说过。但在这座小县城里,曹世杰并非出了名的“富人”,也没有什么委员、主任或省市理事之类的头衔,他能办出一个什么样的“博物馆”呢?

在来之前,我首先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新河县曹世杰”,除了两条“新河县凯瑞宾馆经营者”的信息之外,并没有与民俗文化及博物馆相关的内容。我又搜索了一下“新河县德福民俗博物馆”,确实有两则与之相关的简短新闻,是县里有关领导莅临参观指导,此外再没有其他什么详细内容了。我暗自揣测,所谓的“德福民俗博物馆”,也许只不过是一间教室大小的陈列室罢了。

但当我跨进这座民俗博物馆的院落的时候,我首先就有点被震撼了。当曹世杰徐徐打开博物馆大门,我知道我之前的臆想全错了。

在这个四合院式的院落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靠东墙一侧的展棚下,一溜摆放着的各种型号的老旧拖拉机和摩托车。拖拉机共有六台,从大马力的55型号东方红到传统农村常见的小四轮12马力拖拉机,高高低低地停泊在展览区,竟有了点气势磅礴的味道。摩托车一共八辆,型号从小嘉陵红摩托到三轮挎斗摩托,再到以前农村人艳羡的本田幸福125,也是应有尽有。这些拖拉机和摩托车在色彩上,有红色,有黑色,有蓝色,也有军绿色,它们色彩老旧,一溜排开,仿佛又正在等候号令,整装待发。在院子的南面,陈列着七八件大型的石器和陶器,有磨盘、碾子、碌碡、大瓮、水缸、大型陶罐等,形态各异,安稳厚重,静待人们前来观赏和品评。院子的西面和北面,是一座商住一体的四层现代样式小楼,窗户宽大明亮,墙面瓷砖洁净光泽。在小楼一层的玻璃走廊里,有富贵竹、幸福树、爱心榕等几盆高大的盆栽绿植,蓬勃生长,绿意正浓。

当时,冬日的暖阳正斜斜地照在这个小院里,我置身其间,心里涌上来了许多感慨,甚至有些恍惚。在这个方正整洁的小院里,冬天与绿意,传统与现代,机械与手工,还有历史记忆和当下生活,竟然能这样有机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看到眼前场景,当然我会想到,仅仅是这些院子里所摆放的展品,也不是一个“小钱”,就能够置办齐当的。我看着墙壁上“追溯历史源头,弘扬民俗文化”“传承民风民俗,保存文化遗产”等标语,看着墙壁上的几副色彩古朴、生动活泼的民俗图案,又看看眼前曹世杰这位憨厚的中年汉子,内心里又因自己的“算计钱”的俗气想法,而感到惭愧不已。

曹世杰说,现在孩子们一说到拖拉机,一说到水瓮、碌碡等,都觉得挺遥远,不知道是啥物件了。来这儿一看,就明白了。他向我说话的时候,眼睛明亮,带着一脸的自豪,又有几分农村人惯有的羞赧。他一边启动着德福博物馆的大门,一边轻轻地拍了拍那口大缸,又向我指着缸身上的一处裂纹,说,冯老师,这口大缸弄了来呀,可费老劲了。这口大缸,关键是带着十几个“锔子”呢。俗说的“锔盆锔碗锔大缸”,以后的孩子们呀,可不一定知道是咋回事。来这里一看,也就明白啦。

这口大缸有多半人高,缸壁有多半拃厚,缸身上的釉质多半已经斑驳,露出了里面粗砺的灰色陶质。我走到这口大缸前,摩挲着它粗糙的缸沿,俯下身子,看着它腰身上的那条裂缝。这条不规则的裂缝,二尺有余,上面锔着十几个已生满绿锈的青铜“锔子”。裂缝两头的六七个“锔子”,个头稍小,越往中间,“锔子”的个头越大,中间的三个大“锔子”,竟然有手指粗,一拃多长。我对曹世杰说,曹总,这锔大缸,一看就不容易。这让我想到一句话,“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瓷器活”。曹世杰冲我憨厚地笑笑,脸上又带着几分掩藏不住的小得意,他向我说,是,是。这一句,我倒是没想到。

随着德福民俗博物馆的大门徐徐打开,室内室外的各类展品汇为了一体。那口大缸也正贮着半缸斜照的阳光,仿佛与馆内的众多展品在无声地问候。

       二

新河县德福民俗博物馆,位于新河县城内偏西的振堂路南侧,在县职教中心和时代小学的侧对面。它的主体建筑,位于凯瑞宾馆院内的南侧,是一排长约四十多米的宽敞建筑,室内展览面积达到了600多平米。

在这座博物馆内,装饰古朴,灯光明亮,在靠墙四周和馆内中央部分,展台与展柜集中摆放,使馆内形成了一个长长的“回”字形结构。按照民俗展品的不同品类,馆内又分成了四个部分,即农耕区、农居生活区、食品加工区和红色文化区。置身在这座博物馆内,静静徜徉和观赏着各类民俗展品,我仿佛感觉时光倒流,自己进入了一个宁静安详的古代世界。

进入馆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农耕民俗展区。这个展区面积最广,展品也最为丰富壮观。从大个头的大辕马车、木犁、三角耧、多齿耙、独轮车,到古代农村家庭常见的锄头、镰刀、木叉、扁担、箩筐、斗笠等,真是应有尽有,不一而足。曹世杰指了指一台一人多高的大型木器装置,脸上带着自豪的神色,对我说,这个物件叫扬谷扇车,是以前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你看冯老师,这也是古代的机械化,我们古代人可聪明啦。

我们漫步到馆内的农居生活展区,曹世杰来到一个松木风箱前面,停下脚步,伸手“咣当咣当”地拉了两下,有些羞赧地说,我小的时候,最喜欢拉风箱了。一是暖和,二是等着锅里的饭熟,感觉非常好。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有学生来参观,我也愿让他们伸手摸摸这些物件。你看这个风箱吧冯老师,不是有句老话,叫“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嘛,孩子们一拉,就知道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指了指一个剃头匠的挑子,又说,有句话说“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孩子们大多不知怎么回事。来这儿一看,也就明白了。

我静静听着曹世杰“非专业”式的讲解,观赏着博物馆内陈列的各种展品,内心里涌动着由衷的惊叹和赞美之情。说实话,在我们这个北方小县城里,个人能办起这样一座博物馆,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表达自己的赞美,但感觉此时自己的语言是苍白无力的,甚至是多余的。此时的曹世杰,就像站在自己田地边的一位朴实老农,望着田地里茁壮饱满的庄稼,一脸满足。

我问曹世杰,咱们这个博物馆里,共有多少件展品呀?曹世杰说,馆内的各类民俗展品,截至目前,已超过了2000件。这其中,有一定价值并在省里备案的,共有300多件。 我心里踌躇再三,还是说出了那个很“俗气”的问题:曹总,你办这个博物馆,得投入了不少资金吧?

曹世杰憨厚地向我笑笑,说,个人办博物馆,注册资金要50万以上。其实仅这场馆建设一项,就先后投入了近100万。 要说这些展品收集上来,怎么也得个一二百万。年头多了,真是没法算。他顿了顿,又补充说,还有上千件展品,正在整理呢。二十多年了,投入真说不清,也不能细算。你是老师,我不能说瞎话,糊弄你。

他又指了指展台上的一列柳条笊篱、秫秸篦子、竹编干粮浅筐等展品,说,其实,钱还是次要的,冯老师。你看这些物件,不值几个钱,但现在谁还会编?你不会,我也不会,以后的孩子们就更不会了。这真是怪可惜了(liao)的(可惜了的,新河方言,非常可惜的意思)。曹世杰说这话的时候,又显出了一脸的遗憾。

我宽慰他说,曹总,你能办起这样一个博物馆,让孩子们来免费参观,已经是功德无量的事了。曹世杰向我连连摆手,又露出了朴实羞赧的笑容,说,真是谈不上,冯老师。其实还是因为自己耐(耐,新河方言,非常喜欢的意思),也是没有办法。

他又指着玻璃展柜上的一尊毛主席白瓷半身像说,你看冯老师,这尊毛主席像,就是我在二十多年前收集的,是我最早的几件藏品之一。那时候我还在开大车跑运输,是在货主家的一个柴草屋里,发现这尊毛主席像的。当时它在墙边被随意搁置着,我觉得特别可惜。现在我把这尊像摆在这里,感觉自己也很有成就感。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欣喜和愉悦的神情。

不知不觉间,曹世杰陪着我已经在博物馆里浏览了一圈,又回到了门口处的位置。我们走出了博物馆,站在冬阳暖意融融的院子里,曹世杰向着北边指了指说,冯老师,在北边楼下,还有两间展厅呢。许多做自媒体的、录视频的来了,我还真不想让他们去看。你是老师,如果有工夫,还是想让你瞧瞧。我听了有些激动,说,真是谢谢曹总了。那边一定是咱们博物馆的珍品藏室吧。曹世杰挥挥手说,谈不上,真是谈不上。

北边小楼一层的最东边,是两间宽敞的临街门市房,现在也成为了德福民俗博物馆的一部分。我们走进这两间展厅,里面有做工考究的檀木八仙桌椅,有雕工精美的凤头满花纺花车,有贴了大红纸的升、斗、缯子等婚俗礼器,还有图案生动逼真的各种民间剪纸作品。曹世杰走到一架老式织布机前,对我说,这是我姥姥用过的,虽然不能说是祖传,但也特别有意义。他又指着旁边的一台缝纫机,有些羞赧地说,这是俺媳妇曾经用的。我给她说,这是咱们馆里的“镇馆之宝”。这样一说呀冯老师,她就能更加能支持咱了。说着,他还狡黠地冲我笑了笑。

然后,他走到了一块木质匾额前面,有些激动地说,其实呢冯老师,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个老物件,因为这上面,清清楚楚地有咱们“新河”两个字。而且,在咱们《新河县志》里,也有记载。

这是一块清代的木制的节孝匾额,长约有一米半,宽有多半米,上面从右到左写着“冰雪为心”四个大字,笔力雄厚,字体遒劲。在这块匾额最右边和最左边,还有两行上下款的小字:“诰授奉政大夫同知衔新河县正堂孙,为故文童赵溱妻节孝胡氏立”“光绪捌年岁次壬午肆月谷旦。”

曹世杰说,这块匾额原是山东德州的一位企业家持有的,我知道了以后,就千方百计地联系这位企业家,想把它买回来。因为这上边,有咱“新河”两个字嘛。为此,我去了山东德州四五趟呢。最后那位老总也算是被咱的诚心感动了,价格公道地把这块匾让渡给了我。

我站在这块匾额之前,静静地听着曹世杰的讲述,看着匾额上面“冰雪为心”四个大字,久久地没有说话。

     三

曹世杰无疑是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沾了时代的光儿”。

曹世杰是新河县白神乡后葫芦湾村人,1971年出生在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他小的时候,上下兄弟姊妹共有6个,家里吃饭的多,干活的少。他父母种地谋生,虽然整年劳累辛苦,但生活仍是很拮据,日子过得也极为清苦。

也正缘于此,曹世杰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回了家。他和父母一起春种秋收,忙里忙外,又代替父亲去出义工,挖渠修河,筑堤铺路,扛起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家庭责任。

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改革的大潮也席卷到了新河这个贫瘠的小县。曹世杰的父亲虽是农民,但也思想开通,建议当时17岁的曹世杰趁着年轻,去县城学一门技术。“一技在手,走遍天下”,有了技术,总会比在村里,当一辈子农民强。曹世杰记着父亲的话,他走出了农村,走进了县城。但经亲戚介绍,他学习的第一门技术却是——镶牙。

站在一个农村人的角度看,能在县城的门面房里,穿着白大褂,给老头和老太太们镶牙,已经是一门很“高大上”的职业了。何况在当时,有哪个老头或老太太,不需要戴一口假牙呢?曹世杰的父母对儿子所学的技术,都很满意,但曹世杰自己对于镶牙,却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他勉强在镶牙铺干了一年多,就自作主张,辞了这份学徒工作。然后,他按照公路边电线杆上张贴的广告所提供的位置,独自去了宁晋县尧台镇,去学了开车。

曹世杰在他家的客厅里,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冯老师,回过头来看,我自己去宁晋学驾驶,算是走对了。后来自己开出租、跑运输、倒腾二手车,再后来又与别人合伙,搞起县里第一个大型农机交易市场,都与年轻时学会了开车有关系。他喝了一口茶,停了停又说,当然啦,冯老师,最应该感谢的,还是改革开放。如果没有改革开放,自己哪里会有今天?可能自己会在后葫芦湾村,种一辈子种地呢,更不会有这个德福民俗博物馆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房地产行业的蓬勃发展,曹世杰又涉足了桩机等建筑机械领域,使他的经济实力更上了一个台阶,这也为他继续收藏各种民俗物品,以及后来开办民俗博物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曹世杰留意收藏各类民俗物品,并不是从他“富”了之后才开始的,而是始于三十多年之前。他最早的一件藏品,是一件槐木耠子。那是在过年的时候,他从同学家扛回来的。

据曹世杰介绍,当时是1988年,他还在县城里学镶牙。过年的时候他去村里同学家,看到同学父亲正拿着斧头,准备把一架槐木耠子劈了当柴烧。同学父亲说,放哪里也是占地方,现在又有了拖拉机,这耠子再也用不上了。曹世杰看着这架槐木耠子,榫卯严合,棱线分明,心里感到十分可惜,就扛回了自己家。但是后来,自己家里翻盖房子,那架耠子被搬来搬去,最终还是被摔散了架,再后来也就不知去向了。

曹世杰呷了一口茶,脸色遗憾地说,那架槐木耠子到最后,应该也是被自己父亲,当柴禾给烧了。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那架槐木耠子的两个木把儿,都被磨得有光儿了,真是太可惜了的。你看冯老师,有些物件毁了,也就没了。

我品味着曹世杰的话,宽慰说,曹总,你能最终把博物馆建起来,就是做了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也就不必过于遗憾了。

曹世杰接话说,冯老师,你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刚开始,我收藏这些民俗物件,也只是单纯因为自己耐。后来跑运输的时候,挣着了些钱,总想再做点儿啥。在小的时候,老师总是说,以后长大了,要做有意义的事儿。不过啥是有意义的事儿,那时候我总是在琢磨。后来我感觉,把这些快要没了的老物件,能够留下来,不仅自己看,也让后代孩子们都能看看,应该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你看就这样,一晃就过了二十多年。

我听了曹世杰的话,向他挑起大拇指,说,曹总,真是应该给你点一个大大的赞。你做生意成功,你的人也有境界。曹世杰又习惯性地摆摆手,一脸谦逊地说,真谈不上,冯老师。咱只是个小人物。你要不是老师,我就不和你说这这么多了,显得太那个啥了。不过咱做人做事,还是先要有“德”。先有了“德”,后头才能有“福”。所以吧冯老师,你看咱们的博物馆起名,就叫“德福”。

听着曹世杰的话,我内心再次被打动了,对他的为人也愈加敬重。刚来的时候,我初次看到“德福”这两个字,感觉有些“土气”,但经曹世杰朴实地一讲,我深深地感到惭愧。是啊,“德福”这两个字,是多么好哇,它象征了中国广大老百姓对道德最朴素的追求,也蕴含了人们对生活最真切的企盼。千百年来,“有德才有福”这句话,是每一个中国人立身处世的最底层的哲学格言。它植根于这片土地,用一个文绉绉的词儿来形容,就是它很有“人民性”。

曹世杰还讲到,他认识一个省城的老板,在南方承包了一个旅游景点。那位老板想把他的民俗藏品都租过去,专门搞一个民俗旅游展区,每年保底给他租金30万。他确实有些心动,但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他说,一是怕这些物件给弄坏了,丢了,自己有些舍不得;但主要还是觉得,这些物件在咱们新河县,才更有意义。现在有个词儿叫啥了,对对冯老师,咱得是“正能量”。

曹世杰说,你是老师,教育学生,你是“正能量”。俺只是个小人物,但也得是“正能量”。咱们人人都“正能量”,社会就会更好,是不是这个理儿,冯老师?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一脸真诚。

毫无疑问,曹世杰从他开始收藏第一件民俗藏品,到建立起这座规整的德福民俗博物馆,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而在这个过程中的最大阻力,当然是来自于他的家人。

把别人认为“没用”的东西,总往自己家里拾掇,占地方不说,还去花钱收购,这在乡亲四邻们看来,似乎脑子多少有些“毛病”。曹世杰面对周围其他人的指指点点,可以不管不顾,但亲人们的唠叨和劝阻,他总得要陪着笑脸去应付。

最开始,他的父母是不理解、不支持的。为此,他父亲还和他发过一次大脾气。他给他的父母解释说,这些物件放着,兴许以后,能卖上大价钱呢。当时,他确实也有这样的一点想法。他父亲却说,耠子耧耙,农村里多的是!打算用这个挣钱,恐怕是在做美梦吧你!

结婚之后,曹世杰在村里有了四间平房的大院落,父母对他总往自己家扛“烂七八糟”的东西,也懒得管了。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和他妻子的矛盾,开始升级大爆发了。有时候,他妻子和他三天能吵两回架。曹世杰笑着给我说,那时候,我媳妇常咬着牙扬言,要把这些破烂东西,全部扔到大街上去!当然啦,我真得感谢我媳妇,吵了那么多次架,她一次也没有摔砸过我的这些“宝贝”。最多她气得不行,就是回娘家。有一次回了娘家多半个月,我去叫了三回,才板着脸回来了。

面对妻子三天两头的“挑衅”,时间长了,曹世杰也有了他的“应对之策”。他说,一是多赔笑脸,少说话,总是自己理亏,不能犟嘴;二是说话要捡好听的,比如“这些物件,以后一定能卖大价钱”之类的,要多说;三是要把握时机,在自己生意好的时候,可以放肆一点儿,多去收购几件。如果买卖不好,这一段不挣钱,就要小心为妙。

曹世杰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哈哈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又显得有些云淡风轻。

他说这么多年过来,其实他最应该感谢的人,还是他媳妇。时间长了,他媳妇也习惯他瞎倒腾这些物件了。再后来他感觉,他媳妇在心里,还是支持他的,只是嘴上不承认。他要一出门,去或远或近的村里看个老物件,他媳妇就板着脸唠叨,这是又去哪儿呀你?总说这些破东西能挣钱,总赔钱往家倒腾了,也没见卖出去一个……

我听了曹世杰的谈话,也是很感慨,插话说,曹总,这么多年过来,现在能有这座德福博物馆,您确实得感谢嫂子。

曹世杰说,确实确实。幸亏现在混得还凑合,否则就更亏欠人家了。

他顿了顿又说,说到感谢呀,还有两个人,我是发内心里感谢他们,也真亏欠了他们。一个是我们村里的发小儿,叫李丙辉,另一个是我开出租车的一个伙计,叫刘志勇,平头楼村的。你知道冯老师,有些大物件,比如这大瓮、碾子、牲口石槽,还有这些拖拉机,我一个人,真是弄不回来。我这俩好哥们儿呀,什么时候喊,什么时候到,扔下自己手头的活就走。他们真是纯帮忙,我除了和他们吃顿饭,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们,似乎连多说句感谢的话,也显得有些远了。

曹世杰说完这些话,神色有些怅然。他搓了搓手,露出一脸抱歉的神色。我心里很是感动,向曹世杰又挑起大拇指说,曹总,真哥们儿,就是这样!我为你们点赞!你们一起,都是正能量,做起来了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儿。你看咱这德福民俗博物馆,在咱这一片儿里,也得算是首屈一指了!你哥们儿的心里,也一定都挺自豪的。

曹世杰听了,又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说,都感到有点自豪,这倒是真的。不过咱这博物馆首屈一指,还是谈不上,冯老师。宁晋县塔庄,离咱不远,就有一座挺好的民俗博物馆,比咱这个大,展品也比咱多。还有威县,有一个专门的土布纺织博物馆,清河县有一个专门的盐文化的博物馆,也都比咱这个好。我也是受了人家的启发,才琢磨着办正经的博物馆。个人办一个博物馆,可不容易,要有省文物局的正式批文。为此,我跑了石家庄好几趟,又请了专家来指导,最后才正式办成。

说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证书副本,指着给我说,你看冯老师,这叫《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咱这博物馆,是正正经经的非营利的社会机构。这在咱县里,还是头一份呢。他拿着证书给我看,一脸的喜悦和自豪。

这时候,听到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在家呗?曹世杰一听笑了,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李丙辉来了。

我跟着曹世杰走到院子里,看到一个骑着电动三轮车的中年人,脸膛黝黑,戴着一顶有护耳的绒帽。他向曹世杰说,我今天闲着没事,来给你的那几颗大绿植换换土。曹世杰向我解释说,每年冬天,丙辉都拉来俺后葫芦湾村的土,给这几棵绿植换土。他耐养花,以前也种过果树,懂这个。他又向李丙辉说,怎么来时,也不先打个电话?

李丙辉笑着说,打啥电话?你不在,我自个就给你换了。他又指指三轮车后斗,说,你的这几棵树,就得用咱们后葫芦湾的土。不仅有土,还有咱自个沤的花肥呢。

在冬阳暖意融融的院子里,曹世杰和李丙辉两个人忙活了起来。我又折身回到德福民俗博物馆里,看着博物馆里的一件件展品,想着曹世杰刚才讲的话,感觉这里面的每一件展品,都会有一段动人的故事。曹世杰说他每天晚上,在睡觉之前,都要来博物馆里面,慢慢地转一圈,否则睡不着觉。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独自一人,徜徉在这座民俗博物馆中,仿佛穿越了时空,置身在古代的乡村里。我仿佛听到了老织布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听到了“得驾吁喔”吆喝牲口的声音,也仿佛看到了几个老农,在田间地头正絮絮谈话。这都是这片土地上曾经的真实生活,这里的每一件展品,都承载着先人们的智慧和生活痕迹。它们无声地讲述着这片土地上的过去,也让我们对历史和现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我想,曹世杰这个从后葫芦湾村走出来的农民,这个一直说是“小人物”的朴实憨厚的中年汉子,真是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在这座德福民俗博物馆里,满满地都是曹世杰的“正能量”,藏着他的一颗大雅之心。

告别德福民俗博物馆的时候,曹世杰沾了两手土送我。他的妻子恰巧出来,也跟着曹世杰送我到街上。他妻子和蔼地说,再来就熟了冯老师,以后在家里吃饭。我满口答应着,心里漫过一阵乡亲般的温暖。我和他们挥手告别,这时候冬阳更加温暖明媚,似乎有了一些春天的气息。

我看着街对面的职教中学和时代小学,心里想,回到自己的学校,我一定要把曹世杰的故事,讲给同学们听。其实,曹世杰这位收藏往日时光的人,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他的德福民俗博物馆,也是一座特别出色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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