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雾是季冬的信使,裹着清冽的风,漫过田垄与村郭。我坐在返乡的列车上,窗外的风景正被寒雾轻轻晕染。远处的农田褪尽了绿意,枯褐的麦茬在风中瑟缩,田埂上凝着一层薄霜,像谁在夜色里撒下的碎银。列车驶过结冰的河湾,河面泛着冷白的光,岸边的芦苇荡早已枯黄,芦花被风吹得漫天飞舞,与天边的灰云缠在一起,竟生出几分萧瑟的诗意。
中途停靠小站时,窗外飘起了雪。雪花起初细细碎碎,像筛落的盐粒,后来渐渐大了起来,鹅毛般轻轻巧巧地落下。站台旁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枝桠疏疏朗朗地伸向天空,雪花落在枝尖,很快积起一层薄白,像极了儿时记忆里的模样。我隔着车窗望去,几个返乡的旅人裹紧了棉袄,脚步匆匆,他们的肩上落着雪花,眼里却藏着难掩的期盼,想必也是归心似箭。
抵达村口时,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素净,屋顶、枝头、门前的小径,都被白雪温柔覆盖。远处的山峦隐在雪雾中,只露出淡淡的轮廓,像一幅写意的水墨画。我踩着薄雪走过小径,脚印浅浅地印在雪地上,像一串省略号,延伸向家的方向。院角的老槐树此刻积着一层薄雪,儿时挂过纸鸢的枝桠,竟像是时光的信物,静静伫立。恍惚间,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和伙伴们举着扫帚当铲子,在槐树下堆起圆滚滚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红辣椒做鼻子,冻得鼻尖通红却笑得开怀。我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奔跑,雪沫子溅在棉衣领口,凉丝丝的却毫不在意,欢呼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也惊醒了季冬的清晨。
推开门,暖意瞬间漫了过来。屋里的炉火正旺,噼啪声里,萝卜与肉的鲜香混着白汽从锅盖缝隙溢出,漫遍每个角落。母亲坐在灶台旁,指尖沾着面粉,正细细揉着面团。案板上的擀面杖滚来滚去,把面团压成薄薄的圆片,再填上饱满的馅料,捏出一个个圆润的饺子。“可算回来了,路上冷不冷?”母亲抬头看见我,眼里瞬间亮起笑意,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岁月的痕迹,也嵌着从未言说的期盼。
正说着,门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是隔壁的李婶。她裹着厚厚的棉袄,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提着一小篮冻梨,笑着走进来:“听说你回来了,给孩子带点冻梨,解解腻。”李婶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总爱把好吃的留给我。她坐在炉火旁,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说着村里的琐事,忽然提起:“还记得你小时候,腊月里总爱跟在我身后,盼着我家的糖瓜粘。有一年雪下得大,你踩着雪跑过来,棉鞋都湿了,还非要帮我烧火熬糖,结果把脸熏得黑乎乎的,像只小花猫。”母亲听了也笑起来,我望着炉火旁的两位老人,记忆忽然鲜活起来——那些寒夜里的暖,那些童年的趣事,竟都藏在季冬的时光里,从未褪色。
晚饭过后,李婶起身回家,母亲收拾完碗筷,坐在我身边,手里拿着我儿时穿的小棉袄,轻轻摩挲着。“这几年你在外打拼,妈知道你不容易。”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炉火一样暖,“过年了,能回家就好,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我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指尖粗糙却温暖,布满了岁月的纹路。我们聊着儿时的往事,说起我和伙伴们在雪地里打滑摔跤,回家总被她嗔怪“不省心”,却还是会端来温热的姜茶;说起过年时一起贴春联,我踮着脚够门框,把福字贴得歪歪扭扭,她却笑着说“歪福歪福,福气满满”。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亮了母亲眼角的泪光,也照亮了屋里的温情。原来,所有的牵挂与思念,都藏在这深夜的促膝长谈里,藏在未曾言说的叮咛里。
我坐在一旁,捧着温热的搪瓷杯,茶香袅袅。墙上的日历已撕到最后几页,纸页边缘微微卷起,像藏着许多未说尽的牵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光。屋外的麻雀落在院中的雪地上,啄食着散落的谷粒,叽叽喳喳的叫声,给这寂静的季冬添了几分生机。
暮色四合时,饺子已经煮好,盛在白瓷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母亲把醋碟推到我面前,李婶也留下来一起吃饭,桌上的饭菜不算丰盛,却满是烟火气的温暖。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亮了满桌的笑意,也照亮了屋里的暖意。我忽然明白,季冬的寒从来都不是终结,那些藏在列车窗外的雪景里的期盼,藏在炉火里的暖,藏在饺子里的香,藏在亲人与故人眼底的牵挂,还有那些雪地里的欢腾往事,都是岁月最温柔的馈赠。
季冬就像一本厚重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没有轰轰烈烈的结尾,只有静水流深的深情。那些凝结的霜雪,是时光的留白;那些归途的风景,是心底的惦念;那些跳动的炉火,是不变的温暖;那些未曾言说的牵挂,是岁月的回甘。在这最深的寒夜里,我们守着一室温暖,伴着故人闲谈,陪着亲人夜话,回味着童年的欢畅,等着春阳初升,把所有的思念,都熬成岁月里最甜的味道。
